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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第三章 大伯一家 连云

所属书籍: 我与父辈

    无论如何说,我弟的死,把我大伯命运中的某个链条击碎了。他人忽然老了许多岁,也瘦了许多圈,在村人面前,他的话少了,头发迅速白起来。看到家族中的那些孩子,他还给他们买糖吃,买些在街上摆着的小玩具,可给孩子们发糖发玩具时,他会忽然眼里含着泪,把目光投到很远的地方去,投到临时安葬了我铁成弟的那面山坡下。

    然而,人生不会因为某一场灾难,就把苦难的岁月从你命运中剔除掉。日子还要过。一日三餐和春夏秋冬,时日可以多一些、少一些,季节可以冷一些、热一些,但终归是不会因为某人、某户的灾难有太多平和温暖的恩赐与变化。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了天灾与人祸,地球也还是那样周而复始地循环与往复。春天了,大伯还要去田野播种去;夏天了,大伯还要到田野浇地和锄草;农闲了,也还要卖些葱蒜和苹果。大伯的人生与愿望,就是把他的子女们送到这个世界上,而后倾其所力,倾其所为,负责着让他们个个都成家与立业,男婚与女嫁。

    大伯要给他的男孩们每人盖上三间新瓦房,让他们体体面面地相亲、完婚、有家业;要给他的两个女儿,每人都有完整的陪嫁,让她们与他人一样,体面地离开自己的娘家,走到婆家里。大伯完不成这些,但他在努力做着这一切。为了这一切,他在六十多岁时,还四处奔波,到外地买苹果、买香蕉、买柑橘,把这些水果从外地运到当地,再一斤一两、一筐一篮地卖到别人手里去。他每年都挣钱,又每年都赔钱。也许这一趟、几趟遇到好运气,挣下一些钱,可在一年间,一定会有那么一趟两趟是赔钱。比如他从湖北把一汽车橘子运将回来了,可别人从四川运回来的橘子比他早回到当地三五天,而且人家买时的价格比他买时便宜得多,那他就只能压价、压价、再压价,最后以甩卖的方式卖橘子,把前几趟挣的钱一股脑儿赔进去。比如说,他到河南东部把无籽西瓜运到我们豫西山区里,可偏偏回到家里赶上一场连阴雨,那一大车西瓜就只能眼看着烂在了自家屋子里,最后像倒一车泥一样倒在门口的水坑里。

    大伯为命运和生存的努力,如一台空转的机器般,因为赚钱了,老天紧赶着一定会让他狠狠赔一下;因为赔钱了,就又不得不东掏西借,凑足本钱,重新去做一场买卖和生意。到头来,他就那么日日地劳碌和奔忙,似乎赔了又赚了,赚了又赔了,如西西弗斯的神话般,能否把那块滚下又推上、推上又滚下的石头最终推上山顶去,已经不是一件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西西弗斯的命运与经历。经历才是生命的一切。经历本身不包含太多的意义,可经历的本身,就是生命的本身。我大伯就这样,做着这样赚了就赔,因为赔又必须要赚的圆环生意,每一次都是开始,每一次又把终点的脚步踏在起始的脚点上,直到另一场灾难的到来,才终止了他这周而复始的日子,终止了岁月往复对生命空转的消耗。

    在一次去邻县灵宝运卖苹果时,我大伯家的第八个孩子,那个总是笑声不断、最为开朗的连云妹妹遇到车祸了。这是我大伯和大伯一家在我铁成弟弟离开我们一年多后的又一场大灾难。那一天,已近着黄昏时,他们运苹果的汽车停在路边上,突然迎面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因为司机喝了酒,那卡车迅速开过来,撞在我大伯家的苹果车上,站在路边的我妹妹尖叫一声,那便是她一生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呼唤和对人生命运的呼应与留恋。

    自此后,我这个也才十七八岁的妹妹,从这个辛劳的世界上消失了,去和她的哥哥铁成相伴了。

    自此后,我大伯不再奔波那圆环买卖了。

    自此后,大伯在很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一个人独自站在村头,望着村后那葬了我弟弟、妹妹的山坡。没人知道他在这时想了啥,也没人知道他这时候对人生、命运与生死有何样的看法与认识。

    有一天,是深秋的时候里,我在豫东开封部队军机关的家属院正走着,忽然有人告诉我,说我家里来人了,在我家门口等着我。慌忙地赶回家里去,看见大伯疲惫地坐在我家门口一棵冬青树下的水泥台子上。于是,我紧走几步,到了大伯面前后,却又猛地淡下脚,站下来,吃惊地叫了一声:“大伯。”

    大伯没应声,只是扭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子。

    我说:“你怎么来了呢?”

    大伯仍然没说话,只是很无奈地望着我。

    慌忙开门把大伯让进屋子里,让他坐在沙发上,依着我老家的习惯,没有立马给大伯倒水喝,也没有像迎接别的客人一样,给大伯泡一杯茶叶水。我的老家不产茶,所有人都没有喝茶叶的习惯和奢侈。我以最快的动作,打开煤气灶,去给大伯煮了几个荷包蛋。将荷包蛋端在我大伯面前时,大伯望着我,以极平静的语气对我说:

    “连科,你妹妹连云不在了,在灵宝县出了车祸啦。”

    我愕然。

    脑里“轰”一下,呆在了我家那间十几平米的客厅里,望着我大伯,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在大伯面前跪下来,想要扑在大伯怀里呜呜呜地哭一场。那时候,我木在那儿没有动,许久没说一句话,泪像雨一样挂在我脸上,似乎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嗡嗡嗡的响。

    大伯看我不说话,看我泪流满面了,就有意地在他脸上挂着把事情看轻看淡、风吹云散的笑。然而,他让我看到的笑,在他脸上却依然是掩饰不住的苦笑和苍黄。大伯笑着说:“你妹妹连云不在了,我在家里闷得很,想到你这儿走一走。”然后他端起那碗荷包蛋,没有吃,只是端在手里说:“连云都走了很长时间啦,你不用伤心,这都是她的命。是她的命让她这么小就离开我们的。”

    接着过一会儿,大伯又补充着刚才的话:“也许走了好,其实人活着也是活受罪。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说到这儿时,忍不住悲痛的大伯也哭了,泪就掉在我给他煮的那碗金黄白亮的荷包蛋碗里,像不间断的房檐滴水砸在凡俗世界的水面上。

    为了不让大伯哭,我给大伯递了擦泪的湿毛巾,对大伯说了句东不搭西的话:“天快黑了,大伯,你想吃些啥?”

    大伯擦了泪,回我说:“随便吃些吧。”

    刚好那天我妻子带着孩子回她娘家了,只有我在家。我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人,妻子不在家,我一般都只吃方便面。我当然不能让大伯吃我做的方便面,于是,打开冰箱,看有妻子为了回家提前给我准备的蒸米饭,就给大伯炒了鸡蛋米饭,做了所谓的榨菜肉丝香菜三鲜汤。把炒米饭和汤端给大伯时,我心里有着一份内疚感,觉得应该带大伯到市里好好吃些啥。可那时天黑了,那时我和大伯都两眼湿红,也怕走在军营让人看到我们的哭相问什么,也就只好那样凑合着吃了一顿饭。

    到晚上,妻和儿子没回来,我和大伯在家把话说到深夜才睡觉。主要是大伯说,我坐在那儿听。听他说他们弟兄间的事,说我们姊妹兄弟间的事,说他的父辈、我的爷爷弟兄间的事,到今天,我已经忆不起大伯给我说了那么多的话,而其中心的提要是什么。但我却记得,大伯说得很流畅,像他把大半生郁积在心里的话全都给我说了呢。

    直到深夜的深夜我们才睡觉。

    第二天,大伯起床晚。在他醒来时,我已经去街上给他买了豆浆、油条啥的,并去找领导请了一天假,计划带我大伯到古都开封的市里好好看一看。可大伯吃了早饭后,却忽然又要回家去,说他前年到开封看过了;说他不爱到城市转转看看的;说他这次到开封,就是想找我好好说说话;说昨夜儿说了一夜话,现在他心里轻松得多,也开阔得多。

    大伯说他已经有两年心里没有那么轻松顺意了。

    说他心里轻松了,就想回家了,而且是一说回家就恨不得立刻坐到回家的火车或长途汽车上。

    也就只好让大伯回家去。

    慌忙着给大伯整了些水果、衣物让大伯带回去。想到大伯大半生的每年冬天都没穿过太暖脚的靴,我便又把一个专管军被仓库的朋友找出来,到那仓库请领导签字批条子,买了一双带羊毛的军用大棉靴,并给了大伯七八十元的零用钱,便到车站去买票送我大伯了。可把大伯送到长途汽车站里分手时,没想到大伯给我说了句直到今天想来都让我倍感温暖而又心酸的话。大伯临走时,笑着对我说,我昨晚给他炒的鸡蛋米饭很好吃,特别香,说他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说下次他再来开封了,什么都不吃,还吃我炒的那种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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