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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落幕时 正文 第28节

所属书籍: 祈祷落幕时

    舞台上的演出已入佳境。博美拧开笔形手电,确认了一下时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最后一场演出终于可以顺利落幕。

    这五十天的时间里,演员们也一直在成长,每个人都已经完全掌握并融入了角色。成熟的演技换来的,是舞台上构建起的栩栩如生的人生。那是德兵卫和阿初的残酷人生。

    完成了如此一件作品,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追求了。博美想。回过头来看,自己已将一切献给了戏剧,因为她坚信这个世界值得她去奉献。而且无论如何,自己如果不能成功,便对不起父亲,想用成功让父亲喜悦这一信念支撑她走到了今天。

    博美接受诹访建夫的求婚,也只不过是被他作为戏剧人的才华吸引,希望吸收哪怕一点他的长处。跟他成为单纯的夫妇或家人的想法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是老师,是伙伴,同时也是总有一天不得不超越的敌人。所以发现怀孕的时候,她才很狼狈,因为她从未有过为人母的打算。

    要说不想要孩子,那是谎言。她内心深处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但她的种种思考禁止她那样做。你有那样的资格吗?你牺牲了父亲的人生活到今天,还想要如同常人般寻求家庭的温暖吗?就算生下来,你能保证那孩子的将来吗?等到某一天真相大白之时,那个孩子怎么办?他将不得不作为一个凶手、一个欺骗了世界的罪人的孩子活下去。对于这一点,你又如何去补偿呢?归根结底,你有养育孩子的能力吗?你能够给予孩子母爱吗?你可是那样一个女人的女儿——

    苦苦纠结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该寻求家人的爱。博美已经从父亲身上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赠予,再多奢求只会让罪孽更加深重。堕胎是一次痛苦的经历,但她并不觉得这可以成为她的免罪符。总有一天,真正的天谴会降临在头上,她觉得自己早已有了准备。警察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死在新小岩的那个男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这一事实暴露之后,便再无可辩解。

    一切皆因小小的好奇心而起。五年前,博美调查各个剑道课程情况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加贺恭一郎”这个名字。那个瞬间,她的心里涌起了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的冲动。因为,她早已知道那个人的母亲对忠雄来说十分重要。

    忠雄说住在仙台的田岛百合子,是除了博美以外唯一能令他敞开心扉的人。但忠雄那小小的幸福并没能长久。一天,有人打来电话,告诉忠雄她已经死了。那是忠雄还在滨冈核电站的时候。她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住处,似乎是作为非正常死亡正在处理,所以忠雄才无法去仙台。他怕可能会被要求接受警方调查。

    “但是,那样的话——那个女人好可怜,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接回她的骨灰。”听忠雄打来电话说明情况之后,博美的心很痛。

    “我也这样想,所以有件事情要求你。其实百合子还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你帮我查出那个人的住址。”

    “儿子?”

    “嗯,是她跟前夫生的孩子。”

    忠雄说那人是一名警察,叫加贺恭一郎,在大型剑道大赛上得过很多次冠军,还被专业剑道杂志介绍过,以这个为线索或许可以找到。最后,忠雄还告诉博美那本杂志的名字。

    “明白了。我试试看。”

    博美去找熟识的娱乐记者米冈町子商量。“我正在构思一部新戏,想查一些关于警察和剑道的事情。既然机会难得,我想找一流选手会好些。但是我想问一些不太能在公共场合发表的内幕,所以不想通过警视厅的宣传科,而想直接取得联系。”

    听到这个解释,米冈町子并没有怀疑。构思剧本的时候,博美会投入大量精力收集素材的事情早已广为人知。她很快就查到了加贺的地址。

    博美立刻打电话告诉了忠雄。

    “太好了。这样的话,百合子在那边也会开心的吧。她的遗骨终于可以交给亲生儿子了。”

    听到父亲欢喜的声音,博美打心底里想见那个女人一面。而那个女人已经见不到了,所以她想,至少可以去见见她儿子。

    那时候,如果不去见加贺,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窘境。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正因为他,自己的这些秘密即将被公之于众。但是博美完全不后悔。因为通过和加贺的见面,和他的交谈,她看到了他的母亲,也就是对忠雄十分重要的那个女人的为人。

    那一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见到加贺之后,博美确定了这一点。她深知忠雄人生的灰暗,所以他能够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幸福的气息,她也是开心的。

    加贺向博美出示洗桥活动的照片时,她震惊了。她没有想到加贺竟能找出这种东西来。那天,她并不知道那里会有这个活动。因为她的生日近了,忠雄说想看看好久没见的女儿,所以她便去了。当时是七月,所以见面地点是日本桥。到了之后她吓了一跳。人已经围成了圈。她暗自庆幸戴了墨镜。

    人很多,但是找到忠雄的身影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他就在桥的对面。博美想让他看看自己的脸,所以摘下了墨镜。她从没想过,那个瞬间会被人拍下。

    如今反省时,博美才发现自己曾经犯过很多小错误。加贺则将那些一个一个地收集起来,最终搭建起一座真实之城。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打心眼里佩服。

    舞台上迎来了最后一幕。德兵卫刺死了阿初,但这只体现在德兵卫好朋友的推理中。

    “也就是说,阿初是想死的,她一直在找寻死之地。这时德兵卫出现了。阿初是这样想的:终是一死,不如被那个心底里仰慕的男人刺死。德兵卫明白了她的想法,成全了她。在他看来,这只是为自己拼命爱着的女人完成心愿。”

    在平静地诉说着的朋友身后,刺死了阿初的德兵卫又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他怀抱着阿初咽气后,帷幕静静地落下。

    掌声在下一个瞬间轰鸣而起。虽然身处最后一排,看不见观众的表情,但博美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十二分的满足。她站了起来。谢幕的时候恐怕会有好几次返场,她想趁那个时候先等在后台迎接演员。

    但是刚走出观察室,博美的脚步便停下了。门外站着好几个男人,其中之一便是松宫。很明显他们是在等博美。

    一个表情可怕的男人低头行礼,出示了警视厅的证件,自称姓小林。“是浅居博美女士吧。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可以跟我们回一趟警察局吗?”

    博美做了一个深呼吸。“现在就要去吗?我想先去跟演员和工作人员打个招呼。”

    “明白,我们等你。但要派一个人跟你一起。”

    “请便。”

    博美迈出了脚步。跟上来的是松宫。

    “我又要被问些什么呢?”

    “很多事情,可能时间会有些长。”

    “今天能回家吗?”

    “那还不好说。”

    “是吗。”

    “另外,我们还想请你协助进行一次DNA鉴定。”

    博美停下脚步,注视着这名年轻刑警的脸。“那应该已经做完了吧?”

    “这次是正式鉴定。”

    “这样啊。”应该是擅自拿出去的头发成不了证据吧。“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是亲子鉴定?”

    松宫一阵犹豫,回答“是”。

    “是吗,要证明我跟某个人之间的亲子关系啊。我很期待。”博美再次朝前走去。那天的事情鲜明地在她脑海里回放着。

    忠雄打来那个电话,是在三月十二日,即第三天的公演顺利结束之后。他说有急事,问能不能见面。“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他的声音里充满严肃和紧张。

    博美问是什么急事,忠雄没有明说,只说有几件东西想要交给她。博美已经跟人约好在银座吃晚餐,再怎么快十点之前也空不出来。她这样告诉忠雄后,对方则问那么十一点怎么样。看来是十分紧急的事。

    “那么十一点老地方。”约好之后,电话就挂断了。三月,老地方在左卫门桥。

    与博美共进晚餐的是一个自由制作人。他正打算将一部小说改编成戏剧,于是询问博美愿不愿意担任导演。那本小说她也读过,之前就已经表示出浓烈的兴趣,但是此时却完全不能集中精力听对方说话,不祥的预感支配了她的思绪,忠雄的急事令她放心不下。

    “怎么了?您没有兴趣吗?我觉得这正是您喜欢的题材啊。”制作人讶异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兴趣呢。”博美慌忙否定,“我是怀着感激不尽的心情在听您说话的。但是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反应有些迟钝,不好意思。当然,这件事我是会积极地考虑的。”

    “这样啊。您最近也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是多多注意身体为好。”

    “谢谢。”

    跟制作人道别已经是十点三十分左右了。在便利店取了打算给忠雄作为生活费的钱,博美便乘出租车前往左卫门桥,到达时间刚好是十一点。风有些大,她一边竖起衣领一边朝桥的方向靠近。车辆的往来很频繁,行人也不少。

    左卫门桥跨越三个区,桥的中心线西侧是千代田区东神田,东侧的南半部分是中央区日本桥马食町,北半部分是台东区浅草桥。博美站在中央区一侧的桥柱边,隔着一条河朝对岸望去,发现了穿着夹克衫的忠雄。他正将双肘支撑在栏杆上,俯视着河面。

    博美拨打电话。忠雄抬起头转向这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忽然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嗯,一言难尽。其实,我打算出去旅行。”

    “旅行?去哪里?仙台?”博美这样问,是因为她觉得那里对于忠雄来说是最值得怀念的地方。

    “嗯——差不多吧,类似的地方。”忠雄回答得模棱两可。难道不是仙台吗?

    “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去?那里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去祭拜一下百合子,忽然间想到的。”

    “哦。随便你啦。去几天?”

    “还没想好,或许就那样一直在那边周游也不一定。所以我想可能暂时见不到你了,才把你叫来。”

    “是吗——明天就走吗?”

    “嗯,打算明天一早走。”

    “那,要小心哦。不过你之前不是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是。我脚下放了一个纸袋,你能看见吗?”

    博美下移视线,忠雄的脚边确实放着一个小纸袋。

    “看得见。我把它拿走就行了吗?”

    “嗯。我把它藏在桥柱边了,你一会儿来拿。”

    “知道啦。那,我就把钱放在这边的桥柱了。”

    “不了,今天不用给我钱。”

    “哎?你明天不是要出去旅行吗?还是带点钱在身上比较好吧?”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呢,不用担心。”

    “是吗——”博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上次给他钱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再怎么节约,也不可能有多少剩余。

    “博美,”忠雄叫着她的名字,“可以再往我这边靠一点点吗?”

    “好啊——”博美眨了眨眼,看着父亲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忠雄拿起纸袋,缓缓地朝前走来。当博美也开始靠近的时候,他却在桥中央附近停下了脚步。两人之间大概还有五米的距离。似乎这样面对面打电话让他有些累了,他再次将身体靠在栏杆上,手机还放在耳边,眼睛却看向河面。

    “太好了,博美,没想到你能在明治座那样气派的地方完成导演的工作。爸爸很开心。”

    “嗯,谢谢。”博美疑惑不解,可还是道了声谢。

    “要努力啊。不要留下遗憾,要拼尽全力。那样的博美一定会幸福的。”

    “爸爸——你怎么了?”

    忠雄摇了摇头。“没什么。明治座的那场演出太好看了,竟让我说起胡话来。你别在意。那,我走啦。你保重。”

    “嗯,那爸爸也好好去享受旅途吧。”

    可是忠雄并没有回应,只轻轻挥了挥手便挂断了电话。他又朝博美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始往回走。

    走到尽头的桥柱时,忠雄环视了一下四周,身影随即消失在桥柱后。随后他又重新出现在人行道上,再次迈出脚步。刚才他提在手上的纸袋已经消失不见了。

    博美立刻动了起来。她快步靠近桥柱,拿起放在背面的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封信。她拿起其中一封,上面写着“给博美”,信是封好了的。

    此时,博美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她确信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而且是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抱着纸袋,朝忠雄刚才走的方向跑去,但是已经找不到他了,道路的尽头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接下来进入视野的,是浅草桥站的标示牌。离忠雄住处最近的车站是小菅站,博美于是猜测他可能会从浅草桥往秋叶原方向去,然后乘列车到北千住,最后到达小菅站。

    博美冲进车站,四处张望。忠雄刚通过检票口。博美一边追一边打开手提包,取出电子乘车卡。她穿过检票口,追在忠雄后面。可奇怪的是,忠雄竟在开往津田沼方向的站台等起车来。如果他打算回家,必须乘对面往御茶水方向去的车才可以。

    不一会儿,开往津田沼的列车就来了。忠雄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博美也跟着进了旁边的车厢。为了不被发现,博美尽量将身子藏在人群当中,但忠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四周的情况。

    他究竟要去哪里呢?博美满怀不安地看着车里的路线图。忠雄在第五个停靠站新小岩站下车了。博美确认他已背对自己走出去后,才跟着下了车。

    走出新小岩站,忠雄便顺着马路一直前行。他的脚下似乎没有丝毫迟疑,可见是带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博美稍微拉开距离跟在后面,中途又一阵小跑,拉近到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如果再慢吞吞的,似乎就要被甩掉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荒川。过了桥,忠雄在马路与河岸交界的地方改变了方向。他离开马路,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博美慌了,没有路灯照射的河岸一片漆黑,但她打起精神继续追。她一定要弄清忠雄到这里来的原因。

    可是,她还是在半路上失去了目标。周围什么都没有,脚下是一片荒草,偶尔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行走十分艰难。已经没办法了吧——正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那个东西进入了视线。那是一座不到一个人高的小建筑物,不,或许说是大箱子更贴切一些。走近一看,才发现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布,显然是个流浪汉的住所。

    博美发现了一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里挂着一片布帘。布帘稍稍拉开了一些,漏出一丝亮光。她伸出脖子窥望里面,不由得瞬间瞪大了眼睛。在蜡烛的亮光下,忠雄正蹲在里面。

    她情不自禁地叫喊道:“爸爸,你干什么呢?!”

    忠雄吃惊地回过头。他的双手正抱着一个红色的油桶,盖子已经打开,周围全是煤油的臭味。“博美!你为什么要跟来——”

    “那还用问吗?因为爸爸刚才的样子太奇怪了!”

    忠雄的脸扭曲着,他摇了摇头。“你赶快回去。被别人看到就完了。”

    “你让我怎么回去?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眉头紧锁的忠雄咬起了嘴唇。他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博美的右手。“你站在那里太显眼了,快进来。”

    博美几乎是被拽进了那座小屋。里面出乎意料的宽敞,完全可以坐下两个人。地上摆放着装有简单餐具和杂物的纸箱,还有一个煤油炉。煤油炉上放着一口早已用旧了的锅,炉子并没点着。

    “爸爸,你为什么在这里?租的房子呢?”

    听到博美追问,忠雄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了头。“那个押谷小姐——她去过你那里吧?”

    这个令人意外的名字让博美困惑。押谷道子来见她是三天前的事情。“是来过,你怎么知道?”

    “——我碰见她了。”

    博美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碰见?她?什么时候?”她的声调都变了。

    “前天傍晚,明治座的第一天公演结束之后。我走出剧场,在往人形町站走的途中被她叫住了。她好像也去看了演出。”

    “可是她跟我说当天就回滋贺啊——”

    “她说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可跟你道别后,觉得机会难得,所以决定还是去看演出。她原本打算看完演出再去见你一面,试着说服你。结果走出剧场之后,她注意到了我。”

    “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她以前常来店里,所以我的长相还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这颗痣,她说印象很深,绝对不会有错。”忠雄的手指触摸着左耳下方的一颗痣,“她从后面叫我‘浅居先生’,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好久没有被那样叫过了。但是第二次被叫到的时候,我反而吓了一跳。我停住脚步转身一看,结果发现她正笑着跑过来,嘴上说着什么‘果然没错啊,你是浅居博美的父亲吧’、‘那颗痣我记得很清楚’之类的话。她好像并不知道我死了。”

    “我、我明明都跟她说‘我爸死了’——”

    “她可能是看到我后发觉被你骗了。‘竟然为了让我早点回去而说出那样的谎’,她是这样说的。我看她那么确定,觉得就算跟她说认错了人,她也不会相信我。最要命的是我被认出来的场所,那可是你正举行公演的明治座。我要是装傻逃跑,搞不好反而惹来麻烦。”

    博美眼前浮现出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的押谷道子的样子,恐怕她连插嘴辩解说认错了人的机会都没有给忠雄。“那,然后呢?”

    “她说,‘见得正是时候,我有事情一定要跟你商量’。于是我就告诉她到家里聊,把她带回了住处。”

    “小菅那里的?”

    忠雄点了点头。“她一路上讲了大致的情况,但是厚子的事情我才不管呢,那个人也是自作自受。比那个更重要的是她怎么办,我不能让她就那样回去。”

    博美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幅不祥的画面,觉得口中很苦。“——然后呢?”她注视着淡淡烛光下父亲的那张脸。

    “我让她进屋,给她准备了茶水。她一点也没有怀疑。然后我就找机会,用电线从她身后——”忠雄仰起脸注视着虚空,继续说道,“把脖子——勒住了。”

    博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逐渐失去了温度,脸上却热了起来,汗水滑过了太阳穴。“你骗我——的吧?”虽然她知道父亲不可能说谎。

    忠雄叹了口气。“是真的。我杀了她。”

    博美闭上眼睛,脸朝着上方。她反复地深呼吸,压抑着那想要绝望叫喊的冲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睁开眼,看着父亲。“尸体呢?怎么处理了?”

    “没有处理。就放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为了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我已经做了手脚,不过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迟早会查出来吧。”

    “那得赶紧想办法把尸体处理掉啊。”

    但是忠雄却摇了摇头。“算了。”

    “什么算了,你这是说什么呢?”

    “博美,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是苗村老师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是记得。”

    “博美,你好像跟那个人交往过吧。”忠雄继续低着头问道。

    “都这时候了,你干吗还讲——”

    “那个老师——也是我杀的。”

    博美轻轻惊呼一声。一瞬间,她觉得简直不能呼吸。

    “是跟你在酒店见面那段时间的事。有天我结完账后,被那个人叫住了。当时我也很意外。从前虽然见过几面,但我早已不认识那张脸了。他倒是还记得我,于是问我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时候,博美想了起来,是苗村最后一次打来电话的第二天早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呢?理由只可能有一个:他跟踪了博美。他看见她进了酒店,一定误以为她是去跟其他男人秘密约会,所以就一直等到了早晨,打算弄清楚她在与谁约会。他当时应该是在前台附近,试图确认来退房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那,你是怎么——”博美的心跳快得几乎无法承受。

    “我对他说会跟他解释清楚,把他带到了地下停车场。我一边走一边解下领带,从后面勒住了他。他虽然有所反抗,但并没有什么力气。也幸亏当时是早上,没什么人。”忠雄呼了口气,“把人勒死,押谷道子已经是第二个了。”

    “老师的尸体,你怎么处理的呢?”博美虽能大致想象出来,但还是决定问一下。

    “藏在了停在那里的货车车厢里。但我还是想尽可能扔远些,所以才要你租车——”

    原来是这么回事。博美一直有种感觉,认为苗村的失踪跟忠雄有关,但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对不起,博美。那个人,你是喜欢的吧?但是我只能让他去死。原谅我吧。”

    “不要管那些了。那么,那时你把尸体扔在哪里了?”

    “奥多摩那里。大概一个星期后,我还在报纸上看到那边发现了不明身份尸体的报道呢。”

    “但是,爸爸却没有被抓。也就是说,你成功地处理掉了尸体啊。这次你也用同样的办法——”

    忠雄像个哭闹的孩子般挥舞着双手。“已经够了。那种事做不做都无所谓了,你就由着我去吧。”

    “由着你——那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忠雄抬起头,环视这个狭窄的小屋。“这附近,我以前就经常过来看。我一直觉得迟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就这样死去也挺好。”

    “死?那种事情——”

    “我死的时候,必须要想办法不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烧,但是如果把租来的房子烧了又会给别人添麻烦。不过这里就没问题了,烧起来应该也很快。跟你说实话吧,这小屋是我昨天让别人卖给我的。我说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他就欢天喜地让给我了。”

    父亲那平淡的口吻和话语让博美愕然无语。她明白了打开盖子的煤油桶的真正用意。“不可以!不行!”她盯着父亲。

    “你声音太大了。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博美摇着头,抓住忠雄的肩膀。“我才不管那些呢。爸爸死了我怎么办?”

    “押谷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警察到时候应该会追查越川睦夫这个人。我已经这把年纪了,逃不了的。”忠雄浅浅地笑着,孱弱地说,“不可能的。”

    “才没有那回事呢。想想办法——”

    “博美,”忠雄面对着她,“放过我吧。”

    “说什么放过你——”

    “我已经累了。这几十年我都在逃亡,隐姓埋名地生活着。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我想要解脱。你让我解脱吧。仅此而已。”忠雄双膝跪地,低下了头。

    “爸爸——”

    忠雄抬起脸。他的眼角湿润了,闪烁着光芒。看到他这样,博美也终于忍耐不住,眼泪涌了出来。

    “你别误会。虽然很辛苦,但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从不后悔。我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一切全都是因为博美你。博美,谢谢。”

    “爸爸、爸爸——你别说什么死,我会想办法的。”

    “不行。万一我被抓住,一切就都完了。如果我的脸被别人看见,让别人知道我是浅居忠雄,至今为止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费了。而且,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想死。你让我死吧。”

    忠雄说完后,将博美一把推到小屋外,推得很用力。

    “爸爸,你干什么?!”

    忠雄没有回答,在小屋里将油桶扛到肩头。煤油哗哗地涌了出来,立刻打湿了他的身体。

    “爸爸!住手!”博美发出了惨叫。

    忠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走!你给我赶紧走!就算你不走,我也要点火。”

    博美绝望地看着父亲。他的眼睛里闪着执着的光,却没有丝毫疯狂。那是看透一切下定决心的人才有的目光。

    必须要制止他——这种心情忽然间淡了下来。恐怕他再也不会改变想法,博美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对父亲才是最好的选择。

    博美朝忠雄走去。

    “别过来。我要点火了。你想被烧伤吗?”

    博美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向前伸出双臂。她的双手触碰到忠雄的脖颈,而他则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博美,你——”他眨着眼睛,“你要让我解脱吗?”

    “嗯。”她点头,“爸爸,我们从家里逃出来时,你不是说过吗?延历寺里和尚的事。就算要死,也要选其他方式。烧死,光想想就受不了。”

    “啊——”忠雄的嘴张开了,“是啊。”

    “那样痛苦的事,我不能让你去做。所以我——”

    “是吗。”忠雄眯眼笑着,就那样闭上了双眼,“谢谢,博美。谢谢。”

    博美闭上眼,指尖开始用力。她感觉到两个拇指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脖子。不经意间,《新编曾根崎殉情》的最后一幕浮现在她的脑海。她觉得父亲就是阿初,而自己就是德兵卫。

    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多久,博美自己也不知道。忽然间,忠雄的身体失去了气力。博美睁开眼。勒住他脖子的双手此时却支撑着他的身体,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爸爸。”她试着唤道,但是已没有任何回应。

    博美让忠雄静静地躺在塑料布上,那里早已沾满了煤油。就这样点火,恐怕一下子就能烧起来,但那样博美就没有逃跑的时间了。看到火光,一定会有人立刻赶过来。

    博美的手伸向放着蜡烛的盘子。她将盘子稳稳地放在忠雄身边,又将忠雄外套的衣角搭在蜡烛根部,外套上刚才已淋满了煤油,一段时间过后,蜡烛就会变短引燃衣物。

    做好这些事后,博美抱着自己的包和忠雄给她的纸袋离开了现场。想到在自己回到马路之前小屋或许就会烧着,她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博美便回到马路上,却不能立刻打车离开。她觉得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再打车比较好,便沿着主干道走起来。过桥的时候,她不住地朝河岸的方向回首,小屋仍然没有被点燃。该不会失败了吧?这个想法闪过她的脑海。如果小屋没有烧着,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那具被杀的尸体会被查明是忠雄吗?

    博美摇了摇头。再去想那些事情已无济于事。自己是杀人凶手,还杀了两个人,接受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外套上正散发出煤油的气味,便脱下拿在了手上。风冰凉,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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