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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第三章 大伯一家 后事

所属书籍: 我与父辈

    大伯偏瘫的消息是母亲在一次长途电话中告诉我的。

    然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里,我回到老家时,一进村看到大伯独自坐在门口的树荫下,拐杖放在他身边,为了让他能方便地擦手、脸和因为半身不遂常流的口水啥的,家里的谁,像给孩子的胸前系上一条手绢一样,给大伯的布衫上缝了一条布手绢。我看见大伯孤独地坐在那儿的一瞬间,心里沉一下,泪水差点儿流出来。那一刻,我在心里感叹道:“人生啊——人生!”

    然而大伯看见我,却一如往日地兴奋和激动,脸上挂着笑,飘着红亮亮的光,想动一下身子时,被我快走几步按住了。那时我把给大伯带的东西留给他,放在他身上,大伯却忽然问我说:“听说你想把工作调到北京那儿去?”

    我朝大伯点点头。

    而后大伯沉默一会儿,说调往北京如果是为了提拔做官那是应该的,如果不提拔、不做官,越调离家越远就没有必要了。大伯说我父亲不在了,只留我母亲在老家,我应该把工作调得离家近一些,应该把母亲照顾好才是大事情。之后大伯就催我赶快回家去,说我母亲在家等我回去呢。就是那一次探家时,我决计在我老家给大伯炒一碗鸡蛋炒饭端过去。可和我母亲计划这些时,母亲说大伯有病后,更爱吃大街上的烤红薯;说我哥嫂从县城回来常爱给大伯带一些从城里路边买的烤红薯,又金又红,香香甜甜,大伯说那个才好吃;说我那些叔伯兄弟和嫂子弟媳,对大伯都尽心孝顺,买吃买穿,很少让大伯受什么罪;说村里有几个得了脑血栓的人,大都很快下世了,就是抢救过来落下偏瘫后,也都没有我大伯的状况好。

    大伯生活能自理,可以到处走动,和人聊家常。母亲反复说,大伯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个个孝顺实在,人真心真,只是大伯到了享福的年龄,有了享福的条件反而有病了。那次探家到期前,我又去看望大伯时,大伯跟我谈到了他的生和死。

    大伯说:“连科,我怕活不了几年啦。”

    我说:“怎么会。”

    大伯说:“死倒不可怕,你爹下世多年了,他在那边等着我,我到那边也不寂寞。还有你弟弟铁成和妹妹连云,我常梦见他们呢。”

    我说:“大伯,你别乱想。”

    大伯笑了笑,把靠在他身边的拐杖从身子这边挪到那边去,像小孩子有了不该有的要求有些不好意思样,又像为有了那样的要求和打算,有些坦然、有些骄傲一样,说他已经跟我发成哥们说过了,和我的大姐、二姐也都说过了,说他一生好排场,再穷也要盖瓦房,孩子们娶媳妇,一定要客人吃够、吃好还要走时再拿些好吃的。说在村子里,凡是由他经手办的红白事,他都是能大勿小,能多余不节俭,就连谁家死人了,孝子的孝帽、孝衣短小了,他都看不上眼。说他希望到他死的那一天,由闺女、侄女和外甥女们负责的“纸扎”“社火”,一定要比别人死后的多。

    说村里人死后一般的孝子都是几个、十几个,最多不过几十个,可到了他死后,因为家族大、辈分高,一定要组织好晚辈们,让孝子的队伍最好超过一百个。

    说请的响器班,一定要乐技最好的,最少要请两个响器班,让他们这班吹累了,那班接着吹,都不累又人多时候对吹赛擂台。

    大伯给我说了许多他对后事的安排和打算,并说关于棺材、寿衣、孝布、纸扎、社火等等人生之后需要的,他都给我的哥哥、弟弟和姐姐、妹妹布置安排了,而我要做的,就是不要到了他突然下世时,因为路远工作忙,赶不回来给他去送葬。

    我笑了。

    笑着对我大伯说:“真的到了那一天,就是我人在天边也要赶回来。”

    而后大伯放心地点点头,宛若他把一件事情布置落实了,他可以坦然离去了。可在落实了这些后,大伯又忽然想到另外一桩事,他问我:“我死了你能回来,你媳妇小莉她能回来吗?”

    我说:“她当然得回来。”

    大伯不相信:“人家是‘外头人’(城里人),到时候她不回来你咋办?”

    我笑笑:“她不回来奔丧就离婚。”

    大伯也笑了。

    他笑得自足、自然,仿佛他把自己身后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落实妥当后,剩下的事,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或者过道里,等着死亡,等着生命最后一刻按部就班地走来或突然到来。仿佛,生命与死亡在大伯的眼前,是能看见的时间和物质,如同行动着的物体与走动的脚步一样,正从哪个方向朝大伯不慌不忙地靠来着,一步一步地接近着,如他坐在树荫下时抬起头,看到一片发黄的树叶从树梢摇摇身子落下了,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一种平静和温暖,只有温煦的阳光包围着那片叶,让它在宁静和美的状态里,因为自身的形体与结构,从空中不急不缓,打着旋儿朝着地面落。而落地的那一处,是生命的终点,牵引着大伯的目光。大伯凝目在那一处地界里,看见了那片黄叶的下落和旋转,也正是他生命最后下落的气息和平静,是他人生中最为安详宁静的一刻。只要它落下,大伯的生命就结束了。而为了它的落下不那么匆忙和急促,大伯不仅不再害怕它的下落与死亡,而且还在那儿静静地等着那个落下与结束。仿佛大伯明白人生无休无止的疲惫与辛劳、奔波与周旋,其实都是最终为了这一刻——死亡和消失。

    大伯对死的坦然让我震惊和尊敬。

    大伯对生死关系的理解没有跟我细谈过,但我坚信大伯因为对死的认识也会对生有新的理解和领悟。大伯不识字。也许正因为不识字,不需要把生与死上升到知识分子理解的哲学高度里。因为不识字,也无须从因为在书本上读到了几句只言片语、令人悲伤的生死观,而对虚无论有着钻牛角尖般的痛苦和惊慌,从而因为无可遏止的年老、疾病和死亡的到来,终日把自己安置在无奈和惊慌、心悸和悲伤的沉默叹息中。也或许,正因为大伯不识字,因为大伯是农民,因为大伯和所有乡村的人一样,或多或少地有些迷信,相信着来世和去处,也才使他对生死有那样的坦然和轻淡。我在想,就是大伯不相信有来世,也一定相信人生是有着归宿和去处的。所以,大伯在面对死亡时,才能那么早就显出了坦然和镇定、平静和自足,对人生归结去处的道路和归途,有了那样世俗却又超凡的修补和安排。

    对,大伯一定是相信着人生是自有其去处的。

    因为相信有去处,才能显出去时的平静来。一个人,哪怕他相信的是迷信中的轮回观,那也是佛教中对生死的解说和注释,是宗教于生者对死亡的安置和抚摸,是对生命最为根本的呵护和尊爱。

    我知道,大伯是不明白佛教、道教、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人。他不识字,这也正好让他一出生在那块土地上,就天然地因为对所谓“迷信”的理解,反而认识了宗教的生命观和死亡观,相信了来世与今生、死亡与去处,成了面对死亡反而最为淡漠、平静的人。在面对死亡时,有两种人最为坦然和平静:一是真正的大知识分子们,因为他们能把生死的关系理出头绪、显出见解,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去。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后,死亡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因为他的死是哲学的诞生和证明,也是生的延续和延展。二是如我大伯这样一些不识字的人。这些农民,相信人生的归宿和去处,可以比较简单地认识到死亡即便不是一种新的开始,也是从一种环境到另一种环境的转移与转换。而面对死亡最为痛苦的人,正是我们这些识字又读书,可又读书不多、思考不够的人,既不能把死亡升华到学理的境界里,又无法简单地去相信死亡是生命的转换与转移,无法相信人生是有着自己的去向与去处的。

    终于地,面对死亡时,我们成了无数、无数虚无主义者中的一个或一员。而正因为自己认识了一些字,读了一些书,明白一些所谓的生命观和死亡论,所以我们痛苦、消沉和享乐,缺少了那种面对死亡时,如我大伯一样的平静和安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是从幼年直到中年后,我都是一个恐惧死亡的人。每每想到死,常会不寒而栗,暗自泪下,对什么事情都不再有兴趣。可在那次和大伯的谈话后,面对死亡我有些坦然了。我不相信人在死后灵魂的存在和去处,但大伯让我感觉到,生前能处理一些死后的事,那正好可以缓减生前对死的恐惧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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