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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第三章 大伯一家 爆发

所属书籍: 我与父辈

    生养了儿女,就要让他们尽可能地吃得饱一些、穿得暖一些,让他们在生长的阶段里,能读一些书,并尽量不因为饥饿,影响他们的发育和成长,这是我的父辈在那个年月里的人生信念和活着的目的与目标。

    当然,我大伯亦是如此。

    大伯家做饭的那口大锅,大约是我们村里最大的饭锅了,锅口的直径约有一尺八。因为孩子多,煮饭时水都要添到锅口上。就这样,只要节气按部就班来到了,或者遇着别的喜事了,需要改善一下生活什么的,那口大锅也会显得小起来。因为节气或喜悦,那餐饭煮得一定不够吃。可所谓的改善生活,也就是做上一锅汤糊面——我家俗称为糊涂面——把粗粮玉米生渣子和手擀面条及青菜、盐油放到一块大锅煮。因为面条和青菜比往日放得多,明油也多一些,可能那大锅中,也许还放了几块肉或炸过油的猪肉油渣儿。

    就这样,那饭好吃了,锅也显小了,孩子们都说没有吃饱肚子锅怎么见底了。这当儿,大伯多是坐在他家上房的门槛上,或是大门口的某块石头上。往常他都是要吃两碗、三碗才会饱,到了饭好时,他多半只吃一碗半碗就说饱了,不吃了。大伯要把那好吃的留给他的孩子们。

    孩子们就终于在饥饥饱饱中,一个个地长大了,虽然每个人身上穿的都是破衣服,每一个孩子读书都没有书包背,都是把课本夹在胳膊弯儿里。每一个,遇到雨天都没有胶鞋穿,又不能雨天穿布鞋,就只能光脚踩在泥水里。

    有时候,脚落下去时泥泥水水,从那泥水中尖叫一声抬起时,却是鲜血淋淋的。红艳艳的血水从脚底板上冒出来,如从水管中炸了出来一样——光脚踩在泥水中的碎碗片、玻璃上是最常有的事。

    还有,酷冬严寒的到来,冰天雪地封住了豫西的山山脉脉,天冷得连空气都成了冰青色,各家各户都猫在家里烤着火,大伯家里孩子多,一个火盆围不下,生两个火盆又太过奢侈和浪费,这时候,我大伯就躲在一边上,让他的子女们围着火盆取暖。

    八个子女,也只能是轮流着你到火盆边上烤一会儿,他到火盆边上暖一会儿。

    一年年的整个冬季,我每次见到大伯,他都是把双手袖在棉袄袖筒里,从来没有见过他戴手套,或者戴那种我家乡才有的用布和棉花做成的如袄袖一样替代手套的棉袖筒。从我记事起,十几年里,大伯的双手都是露在酷寒中,双手背上冻裂出的血口,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每一道都如婴孩儿哭唤时的口。然而我大伯,他还是该劳作了就用那双冻手去劳作,该到村后的坡地去给孩子们刨柴火了就去山坡刨柴火,或在门前树下伸出冻手去树上卸枯枝,用那枯树的干枝,让家里那个火盆大都燃着火,使他的孩子们能和别家的孩子样,熬下一个严寒的酷冬后,再熬下一个严寒的酷冬。

    渐渐地,我大伯家的孩子们,也都个个变得面对生活和人生时,和我大伯一样地坚强和镇定。他们六个弟兄中,这一点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排行老二的书成哥。书成个儿虽小,年年冬天手背都流血,可他却不太去和谁争着烤那火,又最勤去后山坡上拾柴火。家里饭不够吃了,他不说话,少抱怨,只是把空碗在灶房里往锅台或案上放时重重磕一下,就算表达了他对生活和那一口大锅的不满和积怨。我的书成哥,他为人刚正,性格坚拗而固执,言语不多,少有笑容,脸上的硬色和坚毅,总像一块石头一样凝固着。

    有一次,记不得为了什么大伯要打他,让他跪在上房的正中央,一耳光一耳光地往他脸上打,一脚一脚地朝他身上踢,甚至连一个笤帚把儿都打断了,只是为了让他说一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可他就是跪在那儿不说这句话,咬着唇,直着腰,梗着脖,直直地对视着我大伯。大伯是很少动手去打、去骂他的那些儿女的,可是那一次,他被激怒了,被激将到不征服这老二的执拗就无法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时,他就不能不连连暴打他的孩子了。

    然而,在整整打了半顿饭的工夫里,我那个书成哥,脸肿了,嘴角挂着血,却硬是没有低下头,没有说上半句话,直到左右邻居听到暴打声都围到大伯家里去,直到大伯家的孩子们,为了让大伯不再暴打,都在我书成哥的左右一齐跪下来,都求着大伯停歇一会儿手,又劝书成哥说:“你就不能低头说句认错的话儿吗?”

    那个书成哥,就开口说话了。

    他扭头看看身边陪他跪下的弟弟妹妹们,又看看身后一片的邻居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我大伯的脸上和大伯手里拿的朝他脸上当耳光掴了无数下的一只鞋底,咬着牙说了一句既有时代色彩又让所有人都大为惊慌的话。

    他说:“你打吧,我宁死不屈!”

    今天来回忆那场暴打和这句话,我有些哑然失笑,仿佛在回忆一幕戏的一句经典台词般(似乎是罗马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场景和台词),可仔细去想时,书成哥性格中的固执、坚强和刻板,也正是那个年代生活的艰辛对人生存力的锻造和大伯性格中坚强那一面的一种遗传和展开。

    那场暴打的最终收场,不是因为邻人的劝解和我那些弟兄妹妹五六个同时朝大伯的下跪。他们的下跪,其实更激起了我大伯的愤怒和对生活无奈抗争的发泄。事情本来是用家庭的“暴力”来惩罚我书成哥的固执和倔拗,可发展到最后,是我大伯不知为何握着他的一只布鞋将坚硬的鞋底当耳光,轮番地朝着跪在他面前的一片子女的每个人的脸上掴,还掴着骂着说:

    “打死你们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都把你们打死日子就轻轻松松了……”

    这两句话不仅是大伯声嘶力竭地唤将出来的,也是随着大伯举起的鞋,一下一下落在他儿女们的脸上时,从他嘴里爆将出来的。直到今天,大伯青色的脸、发抖的手和他声嘶力竭的唤,还让我感到社会给生活的挤压、生活给大伯的压迫,在那时仿佛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不有那么一次情绪的爆发,似乎他会被生活彻底压垮或者被贫穷窒息过去一样。

    他就爆发了。暴打了。

    “打死你们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都把你们打死日子就轻轻松松了……”

    就在大伯吼着发泄出这两句生活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时,我惊恐地站在一群劝解大伯的邻人中,见大伯唤着和骂着,用他的鞋底掴着耳光朝一群孩子打了一遍又要再打第二遍时,不知道为何,我莫名其妙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也跪在了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中,希望大伯打他的儿女时,把那鞋底的耳光也掴到我的脸上去。那时候,我已经十几岁,跪在叔伯弟兄中,泪流满面,哭得比我的叔伯弟兄和妹妹们还伤心,还要痛。透过我的泪眼,我看着大伯的暴打和暴唤,仿佛一场巨大的冰雹从天空噼里啪啦砸下来。可大伯一个一个暴打着他的子女们,当到了我的面前举起鞋底要掴着落下的那一刻,我哭着抬头说:“大伯,你就别打了吧。”

    大伯望着我,手僵在了半空中。

    最后,大伯颓然地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穿上手里的鞋子说:“都起来吃饭吧。吃过了都到田里翻地去。”

    结果,爆发收敛,暴打也到此落尾。由我最先从地上站起来,又去一一地拉起了我的那些跪成一排的叔伯兄弟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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