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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信 正文 附 我续《红楼梦》

所属书籍: 人生有信

    (一)关于回目音韵及词性对应问题

    曹雪芹的《红楼梦》大体完成,但未及最后统稿,传世的手抄本同一回的回目经常出现差异,各种通行本的回目亦不尽相同。

    曹雪芹的《红楼梦》回目不以那时人们熟悉的七言拟就,而是以两句八言对应,别开生面,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取3/2/3的节奏,上下句平仄声韵及词性无不严格对应,上句中“花”点出袭人,下句中“玉”正合黛玉,而袭、黛的性格与这回故事里的表现也都诗意盎然地传达了出来。但曹雪芹在回目上并不一味追求工整,在八言节奏上,虽然3/2/3居多,却也灵活多变,如“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是4/4的节奏,“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3/1/4的节奏,等等。就平仄音韵而言,以第一回为例:“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如果硬要挑剔,则“识通灵”、“怀闺秀”中的“通”、“闺”不应均为平声,下句若改为“阃秀”似乎更为“妥帖”,但所有古抄本和通行本均保持“闺秀”,就说明曹雪芹在回目上绝不胶柱鼓瑟。请注意曹雪芹所写的第四十八回里黛玉跟香菱传授作诗三昧时所说的:“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曹雪芹在拟回目时就是奉行“不以词害意”的原则的。他所考虑的主要是如何将回中所写内容准确地加以概括,并不在平仄声韵和词性对应上去刻意求得精确,最明显的例子是第三十回的回目“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有的本子椿龄作龄官或椿灵),如何确定其节奏?如认为是4/4,则“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就与回里所写不对榫,这回里所写的是丫头靛儿去问宝钗是否藏了她的扇子,而非宝钗问谁借扇子。“机带双敲”更欠通顺,似应把节奏理解为2/3/3才对:宝钗/借扇机(借靛儿问扇子的机会)/(针对宝玉黛玉在话语里)带双敲,但下句若也按2/3/3理解,就成了:椿龄/画蔷痴/及局外,总不如按4/4的节奏理解来得顺畅:椿龄画蔷/痴及局外。总之,第三十回的回目如果非要以严格的对应标准去衡量,从节奏上来说就有问题,更何况声韵及词性对应方面挑剔起来也有问题。但若“不以词害意”地来读这个回目,则会觉得十分恰切,也颇为上口。再如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不去欣赏回中内容,只一味要求其“工整”,则“白雪红梅”与“割腥啖膻”词性全然不对,前者是形容词加名词的重复,后者是动词加形容词的重复,似乎应予“订正”,请问:难道这个回目就回中内容而言,不贴切吗?回目本身的色彩、意蕴,不优美别致吗?当然,欣赏《红楼梦》前八十回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论家认为不应以成语入回目,但曹雪芹回目里也屡用成语,如“千金一笑”、“手足耽耽”、“投鼠忌器”等等,最明显的例子是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另外第三十九回通行本回目多作“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似乎也很能被多数读者接受。有位论家认为前八十回里最好的回目是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建议续书回目应以此为圭臬,但周汝昌先生却认为这是最差的一个回目,以“杨妃”、“飞燕”喻钗黛俗不可耐,且书里明写了宝钗对人拿杨妃比她深恶痛绝;周先生指出,有的本子第二十七回“飞燕”或作“飞尘”或空白着,应是保留下了当年曹雪芹和脂砚斋对那一回回目未臻完善继续推敲的痕迹。

    我续《红楼梦》,在拟回目时,时时比照前八十回的回目,节奏上除3/2/3外,亦有4/4、3/1/4,甚至有5/3:“玻璃大围屏酿和番腊油冻佛手埋奇祸”,在音韵和词性上尽量上下句对应,却还总以精确概括回中内容为要。惭愧的是我未能想出“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样的妙句来。

    (二)八十回后的诗词

    前八十回里,曹雪芹代书中人物写了许多诗,给读者以口角噙香、心窝漾酒的审美愉悦。有朋友一听说我从八十回后续《红楼梦》,就问我在续书里究竟写了多少诗?及至拿到拙续,粗略一翻,就嫌诗少。

    曹雪芹是大体上写完了《红楼梦》的。从现存古抄本状况上看,可知曹雪芹往往是先写出叙述性文字,然后再往里补充诗词。第二十二回的灯谜诗,他还没写全,现在大家从一百二十回通行本里所看到的“全貌”,应该是后来由别人补上的。第七十五回脂砚斋明确记载着:“缺中秋诗,俟雪芹。”那一回里缺宝玉、贾环、贾兰各一首吟中秋的诗,从回目“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上去估计,其中一首诗还要成为“佳谶”,就是埋伏下一个好的预言,这是特别值得推敲的,故事发展到那个阶段贾氏家族已经危机四伏,大限渐近,怎么还会“新词成佳谶”?写诗的三个人里,宝玉最后会“悬崖撒手”,贾兰会爵禄高登而遭丧母之痛,他们的命运在前面的文字里已经预言得很明确,似乎用不着再在这回里通过一首诗来暗示,何况出家与丧母也绝非“佳况”,那么,难道是贾环的诗里有关于他最后反而得意的“佳谶”?这回里写贾赦看了贾环的诗以后立即表态,读来十分古怪:“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不失咱们侯门气派……以后就这样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按书里前面交代,贾政并未袭爵,荣国府袭爵的是贾赦,头衔是一等将军,贾赦如果死了,皇帝还让荣国府后代袭爵,首先应该轮到贾琏,贾琏还有一个亲弟弟贾琮,即使那时候皇帝要让贾政的后代来袭,也应该是宝玉占先,怎么贾赦会拍着贾环的头将那“佳谶”明确表达为“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可见这不是废文赘语,应该是一个远伏笔,贾环在遥远的将来竟果然能获得“世袭前程”,我在续书第一百零七回里照应了一笔,盼细心的读者能够注意。

    有我热心的粉丝(他们自称“柳丝”)作了一个统计,告诉我说,她查了高鹗四十回续书的诗词韵语,包括第八十七回里薛宝钗信函最后的骚体感叹,黛玉抚琴时的歌咏,凡一顿就算一句,以及“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等引用前人的句子,统统加起来,共106句,平均每回2.65句。而我续书里的诗词曲和联语等共145句,平均每回约5.2句,远比高鹗为多。高续真正的诗只有四首,计薛蝌、宝玉、贾环、贾兰各一首。她的意思是为我辩护:为什么高续长达四十回而诗歌很少一些读者能够容忍,而刘续只二十八回却有超过高续的诗句,却被挑剔?

    其实我的续书里也有些诗和曲是借用前人的,不过我自己写的也有百句以上。我无从判断曹雪芹已写完而又迷失的后二十八回里究竟有多少诗词歌赋,但我写出来的,皆是根据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设下伏笔,或脂砚斋在批语里明确提到的。第六十四回,黛玉有五首《五美吟》,脂砚斋有批语:“《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按我的理解,能跟黛玉抗衡的诗人,宝钗要排第一,而黛玉仙遁后,宝钗嫁了宝玉,她总不忘劝宝玉读圣贤书去参加科举谋求功名,“借词含讽谏”,终于逼得宝玉离家出走去当和尚,宝玉隐遁后,宝钗陷于大苦闷,遂以十个历史上确实存在过,或前人创造出的人物,写成十首《十独吟》,来抒发自己的郁闷,并通过诗句期盼宝玉终于会回归。我在续书第九十二回“霰宝玉晨往五台山雪宝钗夜成十独吟”里完成了与前面第六十四回的“对照”。第七十回是大观园众诗友分填柳絮词,曹雪芹故意写成宝玉拈了《蝶恋花》的词牌却未能交卷,这应该又是一个伏笔。八十回后宝玉一定会填一阙《蝶恋花》,金陵十二钗里谁和蝴蝶有关系?“滴翠亭宝钗扑蝶”是人们印象都深的,故此我在续书第九十四回里,写甄宝玉送回贾宝玉后,贾宝玉面临宝钗的死亡,百感交集,遂填成《蝶恋花》。《红楼梦》开篇后书里人物贾雨村写了一首中秋诗,脂砚斋因为看全了曹雪芹的文稿,就批道:“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就是说全书最后一首人物咏的诗,也应该是中秋诗。我据此提示,寻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在续书第一百零六回安排了宝玉和湘云的中秋联句共二十二韵。在第一百零八回里我还拟了19句《莲花落》,但那不是诗而是俚曲。

    (三)“白茫茫”与“死光光”

    我的续书出来以后,若干读者评家对前八十回里的许多人物在续书中陆续死亡的写法难以接受,发出这样的质问:难道“白茫茫”就是“死光光”吗?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曹雪芹在第五回里明确写下的预言,就是说书里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会完全、彻底地败落,呈现“白茫茫”的荒凉景象。高鹗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在他的四十回续书最后写的是贾家“沐皇恩”、“复世职”、“延世泽”,他写了白茫茫的雪地上,出了家的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跪到贾政的面前,景象可与贾府盛时那“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华美安谧媲美,在他笔下,悲剧逆转为喜剧,抗拒社会主流价值的宝玉与恪守社会主流价值的父亲一跪泯冲突。

    曹雪芹已经写出而又迷失的后二十八回里,会写到书中诸多人物的死亡吗?经过我对前八十回的文本细读、考据探佚,结论是肯定的。若干读者评家对我续书里集中写到薛家一家三口接踵死亡特别不能接受,也许我对薛蟠、薛姨妈、薛宝钗的死亡过程确实安排得太密集了,曹雪芹原笔未必如此,但曹雪芹原意,根据我的理解,就是要让薛家的这三个人物相继死去。

    不少人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文本比喻成“断臂维纳斯”,强调不允许任何人通过“接臂”来破坏其“想象空间”。但我发现有的说这个话的人士,并未真正仔细欣赏过“断臂维纳斯”。比如我告诉一位媒体人士:“曹雪芹没有写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么个句子。”他大吃一惊:“是吗?”我就告诉他,“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越剧院改编演出的越剧《红楼梦》里的一句唱词,其著作权属于编剧徐进。这就说明,许多人心目中的“断臂维纳斯”,其实并非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文本,而是电视剧、电影、舞台演出、小人书等转化物。有人见我续书里写了黛玉、宝玉先后升到天界,嘲笑道“魔幻续书”,一细问,原来他就并未仔细读过曹雪芹写的第一回。第一回前半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里明明白白写了宝、黛是天界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他们相继由警幻仙姑安排下凡,他们乃天上神仙是曹雪芹的设定,怎么会是我以“魔幻”笔法杜撰出来的呢?这就说明,若要真正维护“断臂维纳斯”,那就请去仔细通读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红楼梦》。

    根据《红楼梦》改编的作品,不可能将曹雪芹前八十回里的所有内容展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口口声声要维护“断臂维纳斯”的人士,却并不能仔细阅读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则令人遗憾。

    曹雪芹会怎样在八十回后去书写四大家族的陨灭?死亡是不是事件的核心?在第八回,他写到宝玉和宝钗互相交换观看各自的佩带物(通灵宝玉和金锁),这时候他就写下了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请问:这是随便写下的吗?不写在别处,写在宝钗给宝玉看金锁的地方,是随意的吗?如果曹雪芹的文笔如此随意,尽写些并非伏笔、预言的废文赘句,那算得经典吗?能用“断臂维纳斯”来比喻吗?我以为,曹雪芹在贾、薛家族处境尚旺盛时,写下这样的预言,就说明他将在八十回后,要描绘出一个大悲剧的结局,那是以前中国所有文字里不曾有过的彻底的大悲剧,是对那以前中国人习惯于大团圆的审美定势的一个大突破!“白骨如山”不是“死光光”也是“死多多”吧?有的人士总不忍心宝钗死亡,觉得让她守寡不也就行了吗?按高鹗的那种贾氏“延世泽”的写法,她当然可以守寡,可是我们明明从脂砚斋批语里知道,曹雪芹八十回后要写到宝玉进了监狱,有狱神庙里茜雪慰宝玉等情节,若宝玉入监时宝钗未死,她是要被牵去发售的,若有那样的描写,不忍心宝钗抑郁而死的人士,就于心可忍了吗?

    曹雪芹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发小”,可谓“手足情深”,康熙朝曹家深受皇帝宠爱;到雍正朝,遭到打击,但也还有一些档案可查;但是到乾隆朝“弘皙逆案”后,被株连到的曹家被连根拔除,却又不留一字档案。从曹寅到曹雪芹不过祖孙三代,却家谱中断,以至今天我们连究竟有没有曹雪芹这么一个人,都还要艰苦论证,“白骨如山”而且“忘姓氏”,这惨痛的家族“真事”,便“隐”于“假语”而巧妙地“存”了下来,欣赏“断臂维纳斯”,若不入《红楼梦》文本真昧,岂非瞎子摸象乎?

    (四)关于黛玉沉湖

    高鹗的四十回续书得以从乾隆朝流传至今,有好几个因素,其中一个因素是他将前八十回里设定的大悲剧结局逆转为经小悲而大喜,使其文本维系在封建统治者的容忍度内。据说乾隆皇帝看了《红楼梦》以后有句评语:“此盖为明珠家作也!”乾隆是最早的索隐派,他把故事的依托推前到他祖爷爷顺治那个时代,也就等于免除了《红楼梦》一书影射康、雍、乾三朝,特别是他当政时期的“现行罪”,他对《红楼梦》放了一马,以至后来皇家印刷机构武英殿也印制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到晚清紫禁城里更出现了《红楼梦》壁画。另一个因素是高续对黛玉之死的描写文笔细腻优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赚取了二百多年来无数读者的眼泪,在各种形式的改编里,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情节总会保留且大加渲染。

    我的续书里,安排黛玉的归宿是沉湖仙遁、回归天界。我的文笔难逮高鹗,但我为什么坚持黛玉沉湖的看法?

    有的记者采访我时,以及有的读者评议时,以为黛玉沉湖是我的“荒唐杜撰”,这倒无所谓,但紧跟着却又说:“你如此荒唐的想象,不知周汝昌老先生将如何评价?”他们就完全不知道,黛玉沉湖,乃是周汝昌前辈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提出的一个学术观点,据他考证,在曹雪芹已经写出却又迷失的八十回后文字里,黛玉就是沉塘仙遁。我关于《红楼梦》的探秘、探佚,包括写续书,得到周老大力鼓励、支持,我们对《红楼梦》的理解上,可谓大同小异,我其实是在不断地将周老的学术研究成果放大化、通俗化,起到普及、推广的作用。有的红学专家、权威之所以不能容忍我,其实是久不能容忍周老,见我竟将周老许多观点放大推广,气不打一处来。其实周老也好,我也好,都只是一家之言,仅供大家参考罢了,若问为什么我将周老的观点讲出写出后产生较大反响,而某些“红学”官员、专家、权威的影响不怎么彰显,则需要旁观者来进行分析,道出原因。

    周老早在1984年就发表了颇长的论文《冷月寒塘赋宓妃——黛玉夭折于何时何地何因》,详细论证了黛玉在曹雪芹笔下应是沉塘的结局。在后来他一系列著作如《红楼梦的真故事》里,也一再重复、细化、深化他的研究成果。我认同他的基本看法,在自己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关于黛玉的讲座,以及相关的《揭秘〈红楼梦〉》的书中,都辟专讲论述了这方面的研究心得,大家可以找来光盘、视频、书籍查看,这里不赘述。

    根据周老的研究,黛玉沉湖应是在中秋之夜。我原来在这个具体时间上也是认同的。但在续书的过程里,我必须排出事件发展的时序,从贾元春省亲算起,到第八十回,应该已经是那以后的第三个年头的秋天,“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从八十一回起,当然就必须去写“诸芳”或死亡或出家或远嫁等等结局,而且必然会从“第三春(年)”的秋天写到冬天,进入“四春(第四年)”,这一年里四大家族要遭遇沉重打击,悲剧事件接踵而至,根据曹雪芹前八十回里的伏笔,以及脂砚斋、畸笏叟批语里的透露、逗漏,倘若把黛玉仙遁安排在这一年中秋,则中秋后到入冬落雪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若把二宝成婚、贾宝玉第一次出家而又被甄宝玉送回等情节挤放在三个月内,殊难成立,故我采取变通的办法,安排黛玉在端午月圆夜沉湖,这样既不违背前八十回伏笔,又为上述家族巨变的情节舒展出足够的时间。我的续书时序上结束在元妃省亲后的“第六春(年)”,这一年的中秋,我遵照脂砚斋在第一回里“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的提示,安排了宝玉、湘云二人在流浪中联句的情节。

    附带说几句:多有传媒、评家把周老和我的研究归于索隐派(有的又误说成“索引派”),百多年来“红学”发展中确有索隐派,以蔡元培等为代表,这一派认为《红楼梦》是部悼明之亡、揭清之失的书,将书中人物分别与明末清初的历史人物如马士英、阮大铖、钱谦益、陈圆圆、柳如是等对号,近来台湾仍有红学家推出索隐派大著。周老和我则是考据派,即认为《红楼梦》的“假语”里有“真事”存在,“真事”就是曹雪芹家族及相关家族在康、雍、乾三朝权力斗争中的浮沉。

    (五)哪里来的小吉祥儿

    有的读者评家希望在我的续书里看到宝玉、黛玉的爱情故事,结果发现黛玉在第八十六回就沉湖仙遁了,大失所望。我关于黛玉结局的笔墨确实存在不足,但是必须跟大家交代明白,就是从曹雪芹的八十回《红楼梦》文本来看,第一,不能认为《红楼梦》是一部爱情小说,八十回里有大量篇幅写到爱情以外的故事,以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人物来说,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这“四春”的故事,就都不是什么爱情故事,然而都非常重要,引发出读者“原应叹息”的深长喟叹;王熙凤的故事里有些涉及情色,但也非爱情故事;史湘云、李纨、妙玉、巧姐的故事里没有爱情;秦可卿的故事十分诡谲,其与贾珍的暧昧关系一般人难以想象有爱情成分;只有黛玉明爱、宝钗暗恋宝玉的故事及所构成的三角关系,才是正经描述的爱情文字。更不要说八十回文本里还有许多其他女子的故事,如晴雯撕扇、鸳鸯抗婚、平儿理妆、香菱换裙、宝琴写诗、尤氏操办凤姐生日活动等等,都表现着社会生活及个体生命的其他方面。更何况书里还写了许多男性,大多也不写他们的情爱而写他们的其他活动,折射出那个社会的人情世故、宦海浮沉。第二,就以爱情笔墨而言,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也不仅仅是写了宝、黛的爱情,他还浓墨重彩地写了贾芸和小红的爱情、贾蔷和龄官的爱情(都是上了回目的),还有秦钟和智能儿的爱情、司棋与潘又安的爱情、焙茗与儿的爱情……

    如果你真是静心欣赏“断臂维纳斯”即曹雪芹的八十回文本,你就会发现,虽然在前四十回里曹雪芹运足了气力来写宝、黛的铭心刻骨的爱情,以及黛、钗与宝玉的三角纠葛,但是到第四十九回写到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四位亲戚女性到贾府以后,曹雪芹就将宝、黛的爱情以及宝、黛、钗的三角关系郑重地作了一个收束,黛玉不再对宝钗猜忌,宝琴进府后获得贾母宠爱,吃醋并说出酸话的不是黛玉而是宝钗,黛玉对宝钗、宝琴以亲姐妹相待,以至宝玉反觉纳闷,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宝、黛的爱情故事从此不是书里的主体了。根据第一回里的神话设计,黛玉作为绛珠仙草下凡,是要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作为神瑛侍者下凡的宝玉当年对她浇灌甘露的恩德,而在第四十九回,“断臂维纳斯”上的文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出来,黛玉眼泪无多了,也就是意味着她的“还泪”之旅接近了尽头。再往下看,其后只有第五十七回,写“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算是涉及宝、黛爱情的最后一个波澜,但内容却已经不是黛玉对宝玉“情重愈斟情”,黛玉此时对宝玉并无猜忌也没有闹小性子,是紫鹃关于林家要来接走黛玉这个话头,引发出宝玉单方面情感大爆发。即使把第一回到第五十七回全算成“宝、黛的爱情故事”,那么,“断臂维纳斯”身上的后二十三回里全然没有宝、黛的爱情描写了,约占八十回的三分之一,请问,怎么能把曹雪芹的《红楼梦》理解成一部“写宝玉和黛玉爱情故事的小说”呢?又怎么能期盼曹雪芹写出的八十回后的故事里,仍是些关于宝、黛的缠绵悱恻的文字呢?

    我在续书里,将前八十回里的许多角色延续下来,写他们不同的命运。有的读者因为没有认真阅读过前八十回,因此误认为那些人物乃我随意杜撰。比如续书里出现了黛玉丫头雪雁和赵姨娘丫头小吉祥儿的涉及绫缎袄子的对话及后来雪雁救出小吉祥儿的情节,有的读者就很以为小吉祥儿是我杜撰出来的,他们觉得《红楼梦》里只该有宝、黛的爱情故事,离开了宝、黛、钗写别的角色便读来“眼生”。曹雪芹在第五十七回里用几百字写了雪雁,赵姨娘要带小丫头小吉祥儿去参加她兄弟的葬礼,自己有月白绫袄,怕弄脏了,就问雪雁借。雪雁是小时随黛玉从江南来到贾府的,在贾府无根,赵姨娘她们“柿子捡软的捏”,要穿她的去,进府时一团孩气的雪雁,在生活中磨练出来了,她巧妙地推托掉,并总结出这样的人生经验:“只是我想,她素日里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在艰辛的生存中,终于懂得了如何以等价交换来维护自己那小小的利益。欣赏“断臂维纳斯”,如果不能读出曹雪芹赋予这些配角、小人物的内涵丰富的笔墨,那可太遗憾了。因此,如果觉得我在续书里关于宝、黛、钗、湘以外的诸如小红、雪雁、小吉祥儿、莺儿、坠儿、茜雪、靛儿、儿、红衣女、二丫头……的描写看去不舒服,那么,请您重读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将关于这些人物的相关文字细加品味,总该获得些特殊的审美感悟吧?

    (六)八十回后的贾宝玉

    若把曹雪芹传世的八十回《红楼梦》比喻为“断臂维纳斯”,则程伟元、高鹗在二百二十年前攒出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则应比喻为“接上胳膊的维纳斯”,其后四十回“接臂”最大的败笔,是歪曲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历来多有读者对此不满,故而将高鹗的“接臂”卸下,试着换一种能与前八十回对榫的“胳臂”的想法,早就大有人在,已故作家端木蕻良,就亲口跟我说过,他就想从曹雪芹的八十回后续至一百一十回。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排拒仕途经济,痛恨国贼禄蠹,把科举考试畏为毒药,将功名利禄视作粪土,他从不进入主流话语,有自己一套独特的具有叛逆性的思维和语言,有着博大的“情不情”的胸襟。“情不情”是曹雪芹在八十回后的《情榜》里对贾宝玉的考语,在前八十回的古抄本里,脂砚斋在批语里不止一次加以引用,“情不情”的第一个“情”字是动词,第二个“情”字是名词,意思是宝玉他以爱心对待天地万物,连对他无情的存在,他也能以真情相待。可是在高鹗续书里,宝玉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从不喜欢八股文到认真地接受塾师、父亲指导,一股股地认真往下作;他又给侄女儿开讲《列女传》,连“曹妇割鼻”那样的血淋淋的“守节楷模”也推荐给巧姐儿;他最后还进入考场,不负家族重望,中了举人,这才去出家,出了家还要找到父亲乘坐的客船,跪下与父亲和解告别,并给家族留下后代,使贾氏最后“兰桂齐芳”。有人说,不管怎样,高鹗对前八十回里所写的宝、黛爱情这条情节线索还是延续得不错的,毕竟也保持了一个悲剧的结局,令人扼腕唏嘘,这固然是他续书的一个优点,但他偏要写出不仅宝玉自己接受了八股文,连黛玉也支持宝玉去写八股文,这就把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所写出的宝、黛爱情的思想基础给釜底抽薪了,这样的宝玉,还是曹雪芹笔下的那个宝玉吗?这样的黛玉,还是前八十回里的那个独不劝宝玉去立身扬名的黛玉吗?宝、黛没有了共同的具有叛逆性价值观的爱情,纵使写来也颇缠绵悱恻,还是“断臂维纳斯”所呈现的那种富有深刻内涵的爱情吗?

    我续《红楼梦》,一个大志向,就是要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所塑造的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不仅要正确地延续下去,还要力争能够将其人格光辉加以弘扬。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五毒不识”,他不懂得什么叫做害人,贾环故意推倒滚烫的蜡烛想烫瞎他的眼睛,他真诚地以为那不过是大意失手,我在续书里安排了宝玉离家遇到强盗的情节,他不懂何为抢劫,主动把银子交给抢劫者;后来家府败落,宝玉与贾环、贾琮软禁在一处,环琮欺侮他,他却以德报怨;及至入了监狱,同狱有个杀人犯,刑讯后浑身血迹,他小心翼翼地给那“不情”者揩血,同监的要喂那人凉水,他知失血过多猛饮凉水会导致死亡,加以阻止。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永葆赤子之心,我在续书里就写他如何以童真待人,他总是时时检讨自己,而去努力理解、关爱别人,他在流浪中遇到坠儿,坠儿是因为偷了平儿的虾须镯,败露后被撵出贾府的,当时宝玉还为坠儿的“丑事”而生气,但当与他邂逅的坠儿道出当年做那事的动机,是为自己将来被拉出去配小子,多获得一点自主权时,他心内就后悔当年错鄙了这个小小的生命……曹雪芹笔下的宝玉特别看重社会边缘人,我续书里写他和湘云与花子们共处,在极端贫寒中亦享受到人生的快乐。我延续了前八十回里宝玉、宝钗之间在相互爱慕时难免因价值观不同产生龃龉的写法,写到他与宝钗从对“和光同尘”的理解上展开的辩驳,我把他第一次出家的原因解释为宝钗瞒着他为他谋得了国子监生员资格,又逼他去国子监就范,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弃家前往五台山。最后他已“王孙瘦损骨嶙峋”,在雪天里与北静王邂逅,后来引发出他对湘云就“世法平等”的阐释……凡此种种,都凝聚着我的苦心,就是要去除高鹗对八十回后宝玉的歪曲,力图还曹雪芹八十回后宝玉形象的清白。我的续书也许确实很拙,但如果能唤起读者对曹雪芹前八十回里关于宝玉形象的再研读、再思考,不再让高续四十回里的宝玉形象败坏读者对曹雪芹的宝玉形象的欣赏,则心满意足矣!

    (七)进入曹体

    续书的最大困难是进入曹雪芹的文体。如果不进入曹体,就用当今的小说文体来写,那当然便当得多。实际上周汝昌先生早用随笔形式写出过《红楼梦的真故事》,我根据央视《百家讲坛》讲座整理成书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也可以视为一种以讲谈方式完成的叙说。但真要续《红楼梦》,那就必须努力进入曹体,以使八十一回以后的文本跟前八十回多少能产生些相接相衔的阅读感觉。

    我早在十几年前就写出过《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的小说,是体现我“秦学”研究成果的一种比较生动的方式。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文本特点是“真事隐”去却又以“假语存”。在表面的贵族家庭生活图景和公子红妆闺友闺情的描述后面,确实存在着康、雍、乾三朝权力博弈的巨大阴影,书中如“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双悬日月照乾坤”,“潢海铁网山”,“乘槎待帝孙”,凤姐避过文书彩明让宝玉代写无上下款的礼单等等文本现象,都是阴影的投射,到第七十五回干脆明写甄家遭皇帝抄家,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竟然跑到荣国府来藏匿罪产,可见八十回后必然写到,因宁荣二府在皇权斗争的“虎兕相逢”中受牵连,阴云化作雷电暴雨,忽喇喇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但是,我的关于秦可卿、贾元春的小说,是把《红楼梦》文本背后的隐秘挑明了来写,只具有帮助读者把曹雪芹以“假语”隐存的“真事”加以领悟的参考价值,并不能视为续作。

    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文本,尽管隐含着康、雍、乾三朝的权力斗争(特别是乾隆朝的“弘皙逆案”),但在文体把握上,他故意模糊地域邦国和朝代纪年,他故意交代书里的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其实从顺治入主北京到曹雪芹写书的乾隆初期,清朝的皇帝上面都不曾有过太上皇;书里对男子的描写回避发留辫(所写的宝玉发辫并非清朝男子的样式);写女子的服饰虽颇细致却绝无旗袍、两把头、花盆底鞋的描写;对贵族的称呼里绝无贝勒、贝子、格格等字样出现;书中女性各自究竟是大脚还是小脚?除尤三姐等个别角色加以点明,一般都很模糊(清代旗人女子皆为大脚)……有人担心我会把续书写成清朝的宫闱秘史,我怎么会那样写呢?我的续书进入曹体,第一步,就是要延续曹雪芹那“写清而不言清”的曲笔。

    曹雪芹前八十回里正面写的都是贾府里主子奴才的日常生活,延伸到社会上,写到市井泼皮倪二、花袭人的哥哥和两姨姐妹(红衣女)、金寡妇和她的儿子金荣、二丫头等等,皇族权力斗争只作为背景云龙隐现,我在续书里根据前八十回伏笔和脂砚斋批语,觉得曹雪芹在八十回后会写到“虎兕相搏”、“龙斗阵云销”、“射圃”等权力斗争,却也估计到他势必还是尽量暗写,因此,我在续书里也主要是写前八十回里那些主子、奴才、亲族、社会边缘人的生活流,只用了两回来写“月派”和“日派”的生死搏击,并且用了旁人道及的方式。实际上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就经常用配角道及的侧写方式来表达最主要的内容,如傅试家的两个婆子议论宝玉的“呆气”,春燕引述宝玉关于女儿未出嫁是宝珠,出嫁后先失光彩,最后变成鱼眼睛的“三段论”,以及贾赦通过贾雨村霸占石呆子稀世古扇并非正面描写,而是通过平儿向宝钗道出,等等,这种写法也是曹体的精髓,我续写学得不像,但需知这种旁叙侧写的方法并非我的“因陋就简”。

    曹雪芹往往忽略人物的表情动作,只写这个道、那个道、一个因笑道、另一个又道,仅通过道来道去,就把人物性格、人际关系、心理活动、丰富意蕴全表达出来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那半回,仅仅一千多字,便令妙玉形象活跳纸上。我续书也学这样笔法,但道来道去,读者往往觉得直白乏味,是我努力进入曹体而不得其妙的笨伯表现,但是否也还有数段可称勉为其难,稍可破闷呢?

    一般读者评家对曹体的理解,多只局限于具体词句的使用。我已听到若干意见,指出续书里的一些用语是乾隆朝不可能有的,乃现代汉语的词汇。这些批评意见十分宝贵,我会在汇总以后,一一加以辨析,并将在对续书的修订中,择善而从之。此外,考虑到有的读者对前八十回里的伏笔,特别是对古抄本里的脂批不熟悉,我在续书里往往用几句话加以“温习”、“揭橥”,这又令熟悉“断臂维纳斯”的人士指为“蛇足”,确实,倘若找到曹雪芹已写出的八十回后文字,他是断不会“自己提醒自己”的,如何拿捏这种地方的叙述尺度?也需在修订中加以解决。

    (八)倡读曹红兴更浓

    今年6月11日下午,接受了台湾佳音电台苏阔小姐长达45分钟的直播采访,她主持的是一个读书栏目,因为台湾商周出版社已经出版了《刘心武续红楼梦》的繁体字版,新书上市,她希望通过跟我的对谈,能增强台湾读者对续书的兴趣。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您是如何从质疑和批评的压力下调适过来的?”问得好!本来,续写《红楼梦》不过是我这么一个退休金领取者的个人行为,是为了避免患上老年痴呆症,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近两年之所以加速了续写频率与速度,更是因为要超越孤独与寂寞,没想到的是,续书出版以后,似乎成了一桩社会文化公共事件,反响十分强烈,虽然有鼓励和支持的声音,质疑、批评的声浪相当响亮。所有相关的声音,我都必须听取,所形成的压力,我都理应承受。如何调适心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摆正。

    摆正位置,也就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我不是专家、教授,不是才子、达人,更不可能是曹雪芹二世,我不可能续得跟曹雪芹写出又丢失的那些文稿一样,不可能形成一个人们普遍立即给予价值认定的精彩文本。我的续书,不过是在《红楼梦》的诸多续作里,又增添了一本而已,出版社将周汝昌先生根据十一个古本整理出的八十回,和我的续作二十八回,合起来出了个一百零八回的本子,也不过是在众多的读本中,给读者多提供了一种选择罢了,不存在着我的续书一出,人们就没办法再读一百二十回程高通行本的威胁。实际上书店里始终在售卖各种不同的《红楼梦》读本,就是一百二十回的本子,除了这些年最流行的红楼梦研究所的校注本,也还有其他数种,如护花主人、大某山民评点的晚清版本,至于古本《红楼梦》,除了影印本,近年来很出了几种当代研究者整理出的校订本。我只是一个崇拜曹雪芹、热爱《红楼梦》的人士,我近二十年来“研红”,第一阶段是随机发表些心得,第二阶段是聚焦秦可卿,通过对这一角色的探秘,揭示出《红楼梦》“真事隐”而又“假语存”,“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文本特征,第三个阶段就进入探佚,即设法将曹雪芹写完而又丢失的后二十八回的内容找回来,最后就大胆运用续书的形式,去力图显现曹雪芹后二十八回可能具有的大体面貌。续书出版后,质疑、批评的声音里,有许多是善意的,而且所提出的问题、挑出的毛病,对我是有启发的,我正在搜集整理,思考筛选,以后对续书进行修订,是非常有用的。

    我“研红”、“续红”的最大乐趣,是在这个过程里,促使我反复地阅读欣赏曹雪芹留下的大体为八十回的文本。越读,就越觉得高鹗的续书虽然有某些优点,但是,他起码在三个方面严重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一是他把《红楼梦》变成了一部爱情小说,其实曹雪芹的原书在第四十九回就写到“黛钗合一”,黛玉不再跟宝玉闹别扭也不再猜忌宝钗,那以后只有第五十七回又写了宝黛爱情,但并非是他们互相闹气而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单方面因误会而发作以至生病,即使按八十回来算,从第五十八回到第八十回,在二十三回里完全不再写宝黛恋情,怎么能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写宝黛爱情和宝、黛、钗婚姻故事的书呢?这个误解的形成,就是因为历来许多人对《红楼梦》的印象,并不来自阅读原本,而是来自舞台演出、电影、电视剧、连环画等衍生品。这些改编的作品里,大都只抽出前八十回里关于宝、黛、钗的三角关系,以及高续中的“调包计”、“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来构成其主体,像曹雪芹前八十回里辛辛苦苦写出的第五十八回到第六十一回里的那些大观园里丫头、婆子的矛盾冲突,争夺内厨房掌控权的较量,等等,几乎全都省略,其实,那也是《红楼梦》的重要内容。到第七十五回明点出甄家被皇帝治罪派人到贾府藏匿罪产,更说明曹雪芹他要写的是权利斗争大格局下的贵族家庭的毁灭,岂能简单归结为一部“爱情小说”?高续的第二大败笔是完全歪曲了前八十回里与当时主流价值观对抗、反仕途经济的宝玉形象,第三大败笔是把曹雪芹设定的“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的家破人亡、族谱断裂的大悲剧结局,篡改为小波折后“沐皇恩”、“复世职”、“延世泽”、“兰桂齐芳”的大喜剧结局。我之所以弃高续而从八十回后续曹红,正是出于对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尊重与追寻。

    接受台湾佳音电台苏阔小姐采访,最高兴的是她为这次采访“恶补”了《红楼梦》,主要是重读了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我告诉她,其实我这些年到《百家讲坛》“讲红”也好,出若干“研红”著作,直到“续红”也好,真的并不是想从中创造出个人的文本价值,而为的是倡导人们去直接阅读曹红,即曹雪芹传下的前八十回古本,我的倡读曹红已收良效,眼下兴致更浓。有批评者说我的续书文字太差,要赶紧拿曹红来“洗眼”,天哪,这恰是我想达到的目的啊!我的续书您完全可以不理睬,但您一定要抽暇直接阅读曹红来养眼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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