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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信 正文 10 歌剧剧本《老舍之死》诞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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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东四牌楼北边的钱粮胡同,是我度过少年时代的空间。1950年,父母带着我和姐姐,住进钱粮胡同海关总署的宿舍大院,记得父亲告诉我和姐姐:“这胡同,是当年旗人领‘铁杆庄稼’的地方。”所谓“铁杆庄稼”,就是不用劳作,按身份就可获得的钱粮。因为住在那么一条胡同里,断断续续的,听父母讲了些关于满清八旗的事情。满族八旗兵入关的时候,说好听点是生气勃勃,说难听点是杀气腾腾,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在旗的人多是彪悍自傲的。但是,定都北京,按地面分驻以后,皇帝对八旗成员采取包养起来的政策,钱粮胡同就是他们每月领取不劳而获的粮食及零用银子制钱的地方,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就有很大一部分旗人,成了游手好闲之徒。到辛亥革命之后,失去“铁杆庄稼”,又无一技之长,不少旗人只好变卖家产混日子,凡能变卖的全卖光了,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干苦力糊口,有的甚至沦为乞丐、冻饿而死。父亲说他青年时代所接触到的旗人,大多礼数周到、身体羸弱、怯懦自卑。不过父亲又一再对我们说,辛亥革命时,已经实现“五族共和”,五族即汉满蒙回藏,既然咸与维新,五族之间应无争斗歧视,大家要平等和睦地共同促进国家富强,你们同学里不管哪一族的小朋友,大家都要一起好好学习、欢乐游戏。更何况,那时我和姐姐都转入附近学校插班,学校里飘扬着五星红旗,老师告诉我们中国的民族不止五种,有五十六种之多。但是在学校里,光看服装,大家几乎全一样,分不出谁是哪个民族。

    姐姐大我八岁,她到附近什锦花园胡同的一所中学插班,我则到隆福寺小学插班。我们插班的时候,学校还是私立的,没过多久,北京市的所有学校就全收归国有了。我那小学没有改名,姐姐那所中学,改叫北京市女十一中。有天姐姐放学回来,跟父母说,他们班上有个同学,是满族的,这个同学叫舒济。母亲听成了“书记”,颇感意外,“书记不是共产党干部里的领导吗?”经姐姐解释,才知道人家姓舒名济,因为是出生在济南,父亲这样给她取名。

    又有一天,姐姐放学回来,宣布一条消息,就是舒济的父亲,是个作家,叫老舍,学校已经通过舒济,邀请老舍到校给同学们作报告,听完报告,要写作文的。父亲听了说:“原来她是老舍的女儿啊!老舍是大作家啊!”姐姐疑惑:“她爸爸姓老,她怎么姓舒呢?赶明儿我要叫她老济啦!”母亲就笑说:“别胡闹!她父亲原名舒舍予,老舍是笔名。咱们在重庆住的时候,有几年老舍一家也在重庆。老舍的小说写得可好啦,我就喜欢他写的《月牙儿》!”父亲说:“他最出色的恐怕还是《骆驼祥子》,只是你们还小,恐怕还不大适合来读。”听了这个话,我就千方百计找《骆驼祥子》,后来终于找到,背着父母读了,此是后话。

    名作家到一所普通中学演讲,师生的兴奋可想而知。姐姐为把作文写好,“近水楼台先得月”,问了舒济好些问题,舒济只说:“听我爸讲吧。”讲完那天,姐姐满面红光回到家里,大家问她:“老舍讲得怎么样?”她说:“当然好啦。写作文不成问题啦。只是……老舍怎么拄个拐棍呢?”原来在她想象里,大作家,名人,应该从身体容颜上就完美无缺,因此当真实的老舍出现,表现出腿脚不利落,竟令她大出意外。我和姐姐一样,也是经过许多生活阅历之后,才懂得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完美,即使是会被青史记载的名人,也总是将自身的善美,裹携着人性的弱点以及外貌的瑕疵,展示于特定的时空中。

    姐姐在女十一中的初中学习结束,高中考的是河北北京中学,那所学校名气不小,师资一流,考取并不容易。舒济也考到那里,这样,姐姐就继续和舒济同学。她们学习成绩都很好,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都加入了青年团(那时候好像还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因此这里不简称“共青团”)。但是,那所中学虽然以北京命名,却隶属于河北省,学生高中毕业了,河北省倡导毕业生去河北师范专科学校入学,以快速提升河北省中学师资水平。这就引出了不少同学的思想斗争。姐姐那时就不想去上河北师专,那时候倒还没有多少“本科”、“大专”差异的考虑,姐姐因为看了一部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原名《库班哥萨克》),想当女拖拉机手、农机工程师,发誓要为祖国的农业机械化贡献青春,就拒绝了被保送到河北师专,参加了全国统考,志愿填的清一色农业机械专业,最后被东北农学院农机系录取,她攻读四年毕业后,又在苏联专家指导下读了两年“拖拉机总体运用”的研究生。姐姐不去河北师专,在当时是被视为“个人主义”的表现。那一届犯“个人主义”毛病的不在少数,同班一位男生崔道怡,也拒绝被保送到河北师专,结果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当编辑,从普通编辑做起最后成为副主编。1977年夏末他收到一篇署名刘心武的自发来稿短篇小说《班主任》,读后上报,并给作者写信表态,后经当时杂志负责人张光年拍板,刊发于此年杂志第11期,那时崔道怡才知道,刘心武是他河北北京中学同班同学刘心莲的弟弟。

    刘心莲、崔道怡当年不上河北师专的行为不足为训。但舒济却听组织的话,接受了保送到河北师专的安排,只上了一年就毕业,又无条件接受了组织分配,在北京以外工作。也曾有人议论过,以当时老舍的身份、名气,他的大女儿不去上只学一年的师专、不去外地工作,岂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很明显,老舍没跟任何领导去为舒济说一句通融的话。当然,他的儿子舒乙,那以后被派往苏联留学了,那也是当时组织上的安排,舒乙在苏联学的是将树木化为酒精的那么一种专业。老舍确实是一个忠心耿耿听共产党话、老老实实跟共产党走、兢兢业业歌颂共产党功德的人。

    老舍1949年12月才从美国回到北京,1950年就写出了话剧《龙须沟》,1951年搬上舞台,1952年拍成电影。我没看过《龙须沟》的舞台演出,但多次看过电影。少年时代看,关注点在喜欢小金鱼的小妞子身上,她陷进臭沟毙命,令我痛惜。青年时代看,懂得欣赏程疯子这个角色,这实际是个社会边缘人,弱者,但老舍从他身上挖掘出人性善美,超越意识形态,构成久远的审美价值。中年时看光盘,更加惊异“文革”老舍投湖自杀后,《北京日报》竟出一整版批判文章,狠批在剧里喊出“毛主席万岁”的《龙须沟》为大毒草。生命,从某种角度来看,是所处时空的人质。绑架你的力量要将你“撕票”,那就没有什么逻辑可循,或者可以任意编造“逻辑”。“文革”中有人被揪出打为“现行反革命”,是因为有人领呼“毛主席万万岁”的口号时,他旁边有人举报他喊成了“万岁”,从而将他揪出质问:“为什么减少一万倍?!”其实他即使喊了“万万岁”,也还可以用别的“逻辑”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80后”、“90后”注意:这是那十年里最常见的斗争用语)。

    老舍剧作里的精品应属《茶馆》,1958年首演我就看了,如饮佳酿,醉中回味,有许多感慨却不能道出也不必道出。后来不知怎么的停演了。1963年,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十三中任教,学校离中国京剧院所属的人民剧场很近,一日路过,忽然发现售票处在卖《茶馆》的票,一时以为是改为了京剧,过去询问,原来是北京人艺把话剧挪到这里来演,北京人艺自己的剧场则在演出反映“十三年”的歌颂性剧目。赶忙买了两张票,约当时在北京轻工业设计院的二哥一起来看。在人民剧场的这一版《茶馆》,跟过去版本比,有些改动,比如第二幕增加了学生在茶馆外游行,学生领袖站到茶馆门口板凳上激昂演讲的片断。当时也就理解,这剧里的三个主角恐怕都属于“中间人物”,全剧缺乏“亮色”,打点这样的“补丁”,可免“调子低沉”之嫌。那次在人民剧场的演出非常低调,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上都无报道评论,只演了几场,就偃旗息鼓。后来知道,1962年已经重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被称为“毛主席的好学生”的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已经提出来文艺创作要“大写十三年”(即1949至1962的新政权下的成绩),那时连起初由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的电影《鲁迅传》也因非“十三年”里的题材而停拍,“十三年”外的《茶馆》的演出,真有些个“偷偷摸摸”的味道。

    后来,1966年夏天,就爆发了“文革”,老舍不堪凌辱,投太平湖自尽。

    1986年,是老舍投湖二十年祭。

    真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1966年,我还是一个在中学里被吓傻了的年轻教师(那时被划归为“旧学校培养的学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执行者”)。1986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期,竟成为了全国重要的文学杂志《人民文学》的常务副主编。当时《人民文学》杂志主编还是王蒙,他1966年的时候还窝在遥远的伊犁农村,1986年时却已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并到文化部任正部长。他几次到我家说服我,让我去接替他当主编,我终于答应后,1986年主持工作但不在杂志上印为主编,1987年再在杂志上以主编亮相。

    我也算得“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好听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了是“鸡毛封蛋不自量力”,想立刻让杂志呈现出一种新锐的开拓性面貌。我将北岛的长诗《白日梦》刊发在显著版面;将高行健的短篇小说《给我姥爷买鱼竿》作为头条推出;约刘绍棠写来风味独特的中篇小说《红肚兜儿》;又竭力推出广东青年女作家刘西鸿的短篇小说《你不可改变我》(当时她还是海关的工作人员)……我想到二十年前老舍的悲壮辞世,心潮难平,我知道约写相关的追怀散文不难,却刻意要组来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

    我首先找到了汪曾祺。汪曾祺1950年到1957年左右曾在北京市文联老舍和赵树理联袂主编的《说说唱唱》当编辑,他当然熟悉老舍。1986年的时候,人们已经淡忘汪曾祺是“样板戏”《沙家浜》剧本的执笔,他那时因连续发表出《受戒》《大淖纪事》等秉承沈从文风格的短篇小说而广被赞叹,他自己似乎也定位于小说家而非剧作家。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完成了京剧剧本《裘盛戎》,自己很得意,剧团却冷淡,根本没有排演的打算,“不如写小说,没那么多牵制”,我就告诉他我找他正是来约他的小说,但“有牵制,是命题作文”。他一听有点不快,我马上告诉他,今年是老舍辞世二十周年,《人民文学》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夏秋祭悼一下,发点散文诗歌不难组稿,但我想请人写成小说,以小说形式来表现老舍之死,这样分量重一点,希望他无论如何支持一下。他听后眼睛发亮,表扬我说:“你的想法很好。《人民文学》能发小说来纪念老舍,非同一般。你把这题目交给我,我责无旁贷。我应该写。老舍之死值得写成小说。”但是,他稍停顿了一下,却说:“难。这个题目太难。”我说:“您别打退堂鼓啊。我们等着您哩!”他终于答应“试一试”,又说:“其实你们可以多发几篇。也不定要我写的。”

    那时苏叔阳已经写成了多幕话剧《太平湖》,并由北京人艺搬上了舞台。我就又找到苏叔阳,跟他说:“你既然话剧剧本都写了,再写篇小说有甚难的?”1978、1979年间,我因短篇小说《班主任》,他因话剧《丹心谱》,成为引人瞩目的文艺新人,我们算是“同科出道”,一度来往较多,也很能同气相求,他对我的约稿热情允诺,表示一定写篇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以飨读者。

    那时舒乙已经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任现代文学馆馆长,有次遇上,我就告诉他《人民文学》杂志打算以小说形式来表现他父亲的辞世以为祭悼,他听了很兴奋、很期待。

    汪曾祺和苏叔阳的小说稿陆续到达编辑部,我们编发了,但反响不如预期。苏叔阳的话剧《太平湖》也未能成为一个保留剧目。

    老舍之死,应该以艺术形式呈现,既有的作品不甚成功,那么,期待将来会有新的尝试吧。这个题材,成为我的一块“心病”。

    1988年,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合盖了一栋宿舍大楼,在安定门护城河边。我家搬了进去,舒乙一家搬了进去,他母亲胡青也搬了进去自住一个单元。舒济坚守在他们家的老四合院里,后来那里成了老舍故居博物馆,她就担当起馆长的职责。就我和舒乙而论,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没来过我住的单元,我也只去过他住的单元一次。但舒乙在我遭逢逆境时,能在一次关键的会议上,为我说上几句公道话,事后我听说了,很是感动。记得林斤澜大哥——他曾替老舍深入生活搜集素材——跟我说过,1960年,丁玲虽然几年前被打成“反党分子”发配北大荒劳动改造,因为并未取消她作协理事的身份,召开作协理事会时,还让她来北京出席。那时候在会上会下,许多人对她如避瘟神,是连招呼也不打的,独有老舍,见到她,便走过去,大声招呼,蔼然对话。有种评议说,老舍是故意放大声量,好让旁边耳尖的人听清,他无非是问丁玲北大荒气候如何,身体如何,全然不涉政治,不过是“尽旗人的老礼儿”罢了。但敢问此类评议者,你们对身处逆境的人视而不见、弃若敝屣,“守革命者的立场”,若能坚持到底也就罢了,却见有的在人家运转势还以后,又争着趋前谄笑,那是在尽什么“礼儿”?

    我和舒乙虽然来往不多,我们两家的来往却是密切的。

    我的岳母姓赫,比姓舒姓胡更具满族特色。确实,她是西安满城里出来的。她和胡青年龄相近,两位老太太在楼下小花园里遇上,常要拉一阵家常,也许都是满族吧,互相认同度大,相谈甚欢。那时胡青身体已经开始衰退,有一回撩起衣服让我岳母看她身上的非正常斑纹,岳母回到我们家叹息,说恐怕是里面有了毛病。那几年春节,胡青会让保姆把她为我家专作的贺年字画送过来,我的助手鄂力看到就说,都是精品,很珍贵的。后来胡青老人仙去,我和妻子去慰问舒乙夫妇,只见社会上自发送来的悼念花篮花束,一直从地下室楼梯口堆到胡老住的二楼单元门口。

    老舍与胡青的小女儿舒立,与我妻子吕晓歌年龄相近,她家当初就住在我们街对面的楼里,她们一见如故,成为闺中密友,后来舒立家搬得远了些,来往不那么方便了,但她们会互相打电话,“煲电话粥”。其实她们是两个病人,而且开头看起来,舒立的病更加严重,那病的名字我始终记不住,也问过她的哥嫂,说替她到处求医觅药,还是只能稳住而不能治愈。但舒立十分乐观,我曾以她为原型写下一篇小小说:

    苏俐电话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里面是一种漱口般的声音,找我爱人。

    自然又是苏俐,她每天必打电话来,一个电话,打得很长,爱人对她的来电,有时极为欢迎,有时接起来勉为其难。比如前些时电视里正播《唐明皇》,爱人就很盼她来电话,她们在电话里絮絮不休地议论头天所看到的几集,并对晚报上的那些小豆腐块的评论文章或不以为然,或竟耿耿于怀。当然,还有许多的议论,是创作者和评论家听见,一定会认为乃匪夷所思的,如她们慨叹,林芳兵固然不错,但何不请日本的山口百惠来演杨贵妃?因为小报上曾有花絮文章,说山口女士乃杨贵妃的后代……爱人有时正在做饭,苏俐也挂来电话,爱人提着锅铲去接,苏俐会申明:“就一句话……”但其实也不是一句,她刚从广播里听来,有一种新型的灭蚊器,叫什么什么,看来我们都应该去买……爱人慌慌地应着,直怕锅里的油燃开。爱人放下电话,我和儿子就说:“她怎么这样不懂事?像这时候就不该来电话!”但如果她还不懂事,如在我们正用餐时来电,我和儿子先接听了,我们也还是作不出请她“过一会儿再来”的决断,少不得把听筒递给我爱人:“苏俐!”爱人便使劲咽下一口饭,且跟她对话。

    苏俐是个病人,她年龄比爱人还小一点,不到五十岁,却得了一种怪病,据说是一只耳朵后面的血管出了问题,医生无法给予解决,只能采取保守疗法,这样她就成了一个有行为障碍的人。有一回我们在街上遇见她,是她爱人陪她去医院看病回来,她那情景儿,真让人惨不忍睹——她不是一般偏瘫病人那样,移动时吃力,需别人从旁搀扶,她可以独立行走,但她的一只胳膊,却不能抑制地要来回狂舞,这样她也就不能保持直线前进,需得爱人帮助她把握“航向”。她打来电话时总是强烈的漱口声,也就不奇怪了。

    苏俐不是我们的亲戚,她也不是爱人的同学或同事,她住在我们那个楼区,算是邻居吧。我也没闹清苏俐怎么跟爱人熟识的,苏俐病后自然无法来串门,爱人也难得去登门看她,她们就是通电话,一天起码一回,有时好几回。

    她们通话的内容,大半是关于猫的。我家养了两只猫,苏俐家养了一只。爱人自病退回家后,喂养这两只猫的精神头大了,严格相比,对我和儿子的“饲养”,还不如对它们那样精心。苏俐的爱人白天还要上班,晚上才回来,他临出门前,要为苏俐准备好中午饭,就放在苏俐坐席前的桌上,桌上有个电烤箱,苏俐到时候自己给饭菜加热。一般也就用那饭拨出一些喂猫,但另外也准备了进口的猫饼干——苏俐和爱人都是“清水衙门”里的科技人员,苏俐又遭了这么个怪病,经济上自然拮据,但听说在国贸大厦、燕莎中心一类的超级市场里卖二十几元一盒的美国“伟奇”牌猫饼干,苏俐便一定要爱人去买,每天除了与猫共享正餐,抓一点猫饼干给猫吃,是她极大的快乐,往往那也就是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和我爱人絮絮地在电话两边介绍各自那猫的身体状况、食欲,特别是种种憨态乃至于抓破打坏东西的“可爱过失”,不时咯咯发笑,若是哪家的猫蔫了病了,那就会互致慰问,还提出许多的建议——有的听来亦匪夷所思,如给猫灌白萝卜汁等等。

    “苏俐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对儿子有时随口发出的这种残酷之论,我虽同爱人一起厉声将其喝退,心里却也不免酸楚。

    苏俐却有滋有味地继续打电话来,最近的一次电话,是告诉我爱人:“你说我多逗!今天我把碗掉地下了!我这手它连这点指挥都不听了!这不是闹无政府主义了吗?哈哈哈哈……”又说:“还有逗哏的啦,我坐到窗前,看咱们外头的那条护城河,你猜怎么着,大夏天的我看见有人在河上溜冰哩……”原来,她的眼睛,已经复视到了如此地步——她把在岸上行走的人,看成在河里溜冰了!我们听了都为她悲哀,而她给我爱人来电话,却实实在在只是当做一桩趣闻!

    今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家吃“康师傅”方便面,她又来电话,我告诉她我爱人不在,她说:“就一句话,我那块电子表,又走上了——昨天掉恭桶里,捡出来以为不能用了,没想到搁窗台上晾干了,它又好了……就这个事儿,她回来,你告诉她……”

    她说话那漱口般的声音,更严重了,但为一块表的复活,充满了那样强烈的喜悦,没得说,这样一桩大事,爱人一到家,我便要对她郑重宣布!

    记得王蒙看了我发表在报纸副刊上的这篇东西,通电话感慨道:“你哪儿来的素材啊!这苏俐真乐观,一般人病成那样哪里还笑得出来!”我没告诉他苏俐其实就是舒立的白描,就让他以为我是向壁虚构的吧!

    2009年4月22日,我妻子去世了,几天后舒立来电话,我听到那熟悉的漱口音:“晓歌在不?”我只好告诉她,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既不结巴更无漱口音,对我说:“哎呀,这可怎么好啊!……”我不记得她又怎么说,我又怎么应。逝者已去,生者继续在世道中跋涉吧。

    2000年我和妻子去了法国,住在巴黎朋友家,停留了颇长时间,还顺便访问游览了英国、意大利、瑞士等欧洲共十一国,非常开心。巴黎确是艺术之都。在那里,我们经历了满城歌声乐曲的立夏日音乐节,也进剧场看了演出,其中高行健特意请我和晓歌去巴士底歌剧院观看了古典歌剧《诺尔玛》,这是一个很少演出的剧目,其雄浑悲壮的风格令我耳目一新。

    在巴黎,有机会接触到若干法国方面和中国侨居那边的文艺界人士。作曲家许舒亚那时侨居巴黎,他爱人在巴士底歌剧院合唱队里唱女低音,有天他们邀我们夫妇去他家做客,他说起一件事,就是巴黎每年都举办秋季艺术节,他已经连续几年为那艺术节创作作品,最近的一个创作是舞剧《马可孛罗的眼泪》,演出后非常成功,因此,艺术节的主席,一位女士,就再跟他“订货”,要求他为下一届的艺术节写个歌剧,而且是“命题作文”,就是以“老舍之死”为表现内容。歌剧与舞剧的音乐创作又有区别,排演起来也更加麻烦,尤其是在法国演出歌剧《老舍之死》,用什么语言演唱?如果请中国演员来演,一般只能唱中文,法国观众听起来就困难;如果用法国演员来表演,唱法文,则又难以表达出中国风韵;而且,倘若用上合唱,则制作成本奇高,而艺术节为这样一个节目所能投入的资金,则是有限的,许夫人也特别强调,她们巴士底歌剧院排演《诺尔玛》,台上出现的群众演员(其实就是合唱队)最多时达到50余人,巴黎秋季艺术节资金支持的都是新锐的小制作,如果许舒亚揽这个活儿,势必要控制这出歌剧的规模,这就要求从脚本开始便“量体裁衣”。那天带我们夫妇去许家的定居法国的朋友,就鼓动我跟许舒亚合作,让我尝试着写个避免宏大场面便于演出的歌剧剧本《老舍之死》。倘是别的题材,我肯定一口回绝,但听说是《老舍之死》,我心动了。许舒亚听我的口气,是可以一试,很高兴。我们相约就此进一步沟通联系。

    2001年许舒亚带着他的舞剧《马可孛罗的眼泪》来北京演出,在21世纪剧场仅献演一场,他送了我好几张票,我和助手鄂力及编辑朋友一起去看了,感觉他的曲风介乎古典与先锋之间,十分曼妙,而舞蹈者的诠释也十分贴切。我们约在中轴线的华北饭店大堂见面,我把已经拟就的歌剧剧本提纲给了他,讨论了一番。我觉得他似乎对我的剧本构想不怎么共鸣,但他还是鼓励我照自己的想法将其写出来。

    2002年我写出了歌剧剧本《老舍之死》。我投给一家文学双月刊,被退稿。后来拿去给《香港文学》刊发了。散文家祝勇听到相关情况,觉得应该支持我的尝试,又拿去发表在他当时主编的《布老虎散文》丛书里,还特为我这个文本设置了一个栏目,叫“非散文”。但《布老虎散文》印数不多,流布不广,许多人还是不知道我写了这么一个歌剧剧本。

    2004年,许舒亚从傅光明编写的关于老舍之死的访谈录里,选取一些片断,谱写出了清唱剧《太平湖的记忆》,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首演。法国虽然既没有演出许舒亚关于老舍题材的作品,也没有演出我写的《老舍之死》,但有关机构还是赞助了出版商,请汉学家将我的歌剧剧本译成了法文,出了单行本,在此年的巴黎书展上,和我另几种密集译为法文的作品《树与林同在》《护城河边的灰姑娘》《尘与汗》《人面鱼》《如意》等一齐亮相,我因此也又一次到了巴黎。

    我的歌剧剧本究竟是怎么个面貌呢?展示如下,期望有关专家批评指正:

    老舍之死

    剧中时间:1966年8月24日

    剧中地点:太空·中国·北京·百花深处·太平湖

    剧中人物:(以出场为序)

    骆驼祥子——老舍小说《骆驼祥子》中的人物。男,约三十岁。人力车夫。男中音。

    月牙儿——老舍小说《月牙儿》中的人物。女,约二十岁。妓女。女高音。

    萨满神婆——既能在太空也能在人间游走的善良巫女。女中音。

    老舍——作家。男,68岁。男高音。

    黑脚印——自称代表历史的巨人。男低音。

    大字报——一头怪兽。男低音。可由扮演黑脚印的同一演员兼饰。

    老舍之母——灵魂。呈现为青年少妇的面貌。女高音。

    第一幕

    从太空到地面·百花深处

    天光大亮

    骆驼祥子:[拉着人力车上]心中感到不祥。大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月牙儿从舞台另一侧上]

    月牙儿:为什么一股刺鼻的气味蹿进了我的鼻孔?

    [两人相见]

    骆驼祥子、月牙儿:[面面相觑,同语]好生面熟。原来我们本是同根生。同一位作家创造出了我们。我们因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得以在太空中遨游。

    [骆驼祥子请月牙儿上车,拉着她转悠,暂忘烦忧,十分快活]

    [大地上传来不祥之声]

    [萨满神婆上。她腰系一圈铜铃铛。手举一面长柄扁圆的拍鼓,紧张地拍击]

    萨满神婆:[回答骆驼祥子和月牙儿的询问]大地上,在中国,在北京,一些手臂上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人正在毁灭古迹文物,焚烧书籍。写你们的书全被搜出烧毁。而你们的创造者,作家老舍,他昨天被凌辱、拷打,现在,他已快要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正朝城北走去。

    骆驼祥子、月牙儿:求求您,救救他!

    萨满神婆:我不是神,我没有控制生命诞生与陨灭的能力。

    骆驼祥子、月牙儿:可是您能通神,您替我们求求神吧!

    [萨满神婆作法,竭力通神。骆驼祥子、月牙儿紧张地围着她舞蹈,希望能有神力显现]

    萨满神婆:[停下喘息,然后沮丧地宣布]神,死了!

    骆驼祥子:怎么会?

    月牙儿:我的心也碎了!

    萨满神婆:我们必须振作。我们还要尽其所能。我腰上的这一圈铃铛,它们非同一般。

    [骆驼祥子、月牙儿询问]

    萨满神婆:这些铃铛里,有大约一半具有法力,能满足踢响它的人心中的愿望——死的愿望除外。注意,必须是把铃铛搁放到地下,而人在无意中踢响了它,才起作用。而我自己是不能解下铃铛搁放到地下的,必须由你们这样的,升入太空的艺术形象,从我腰上解下来,搁到地上,才能奏效。

    骆驼祥子:啊,那太好了!我马上从您腰上摘一个铃铛,放在创造我们的作家老舍经过的路上——我想他一定会踢响它,而他摆脱痛苦的愿望,就会马上实现,那有多好啊!

    萨满神婆:你不要轻举妄动!注意,为一个人,顶多只能摘三个铃铛。我已经说过,这些铃铛是很不一样的。有的铃铛具有法力,有的却不具备。

    骆驼祥子:啊,神仙保佑,让我抓住具有法力的铃铛吧!

    月牙儿:且慢!你这样一个卤莽的人,如何能保证成功?而且萨满女士已经告诉过我们,神,已经死了!现在全得靠我们自己,靠我们的智慧……

    骆驼祥子:还有运气!也许你比我有智慧,可是我坚信我比你有运气!让我来摘第一只铃铛吧!

    萨满神婆:不要争执!往大地上看吧,老舍,他已经走到北京北城的百花深处了!

    月牙儿:多么优美的地名!那里有许多鲜花在怒放吗?

    骆驼祥子:我在那一带拉车的时候,那条小胡同就已经是光秃秃的了。

    萨满神婆:那是老舍母亲生下他的地方。我们快降落到他面前吧!

    [萨满神婆、骆驼祥子、月牙儿暂隐]

    [老舍踉跄上]

    老舍:我是谁?是什么?是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敌人?狗屎堆?……

    我在什么地方?我怎么逃到这里来的?啊,好熟悉……呀,让我想想……

    这里有百花的香气,土茉莉、指甲花、玻璃翠、玉簪棒……你们单个儿都没什么气味,合起来可有多香啊……啊,还有蒸窝窝头的香味,有春饼卷鲜豆芽菜的气息,有月盛斋酱牛肉的清香……有嵩子灯那线香的甜味儿,有刚沏的香片茶的热腾气蹿鼻……

    [传来粗暴的口号声]

    啊,我究竟在哪里?我眼睛里全是血红的颜色,耳朵里全是狂暴的噪音,鼻子里没了日常生活的熟悉气息,全是没曾闻见过的腥气,我的舌头好像给绾了死结儿,我身上的伤痕阵阵刺痛……太阳明晃晃照着,我心里却黑黢黢……

    [粗暴的声音更强烈,如焦雷轰顶]

    这里也不行,不能待……我还得逃、逃、逃……

    人啊,我这人啊,一个可怜人啊,为什么活过了那么多日子,忽然赶上了这一劫?

    心里乱麻堵,我有一肚子问题要问,问天、问地、问神、问人……

    [萨满神婆、骆驼祥子、月牙儿从太空降下]

    骆驼祥子、月牙儿:[迎向老舍]老舍先生!我们是您创造的……您是我们的父亲,也是我们的母亲呀!

    萨满神婆:他看不见你们,也听不见你们。除非他踢响了从我腰上摘下的铃铛,而他的愿望恰恰是想见到你们时,你们才能交流……

    [骆驼祥子、月牙儿争着要从萨满神婆腰上摘铃铛,萨满神婆躲避,警告他们不要摘到没有法力的铃铛。骆驼祥子和月牙儿又害怕起来,互相推让。三个角色的这场戏成为一段舞蹈]

    [骆驼祥子终于从萨满神婆腰上摘下一只铃铛,搁放在地下。他们都紧张地观察,看老舍是否会踢响那只铃铛。老舍踉跄前行,并没有踢到那只铃铛,三位来自太空的角色都很着急。最后骆驼祥子手握铃铛,匍匐地上,迎着老舍的脚步挨上去。老舍踢响了铃铛]

    老舍:啊,我要问,要问,要问——

    [铃铛猛地膨胀起来,最后成为一个黑衣巨人——黑脚印]

    黑脚印:我是黑脚印。我代表历史。我是权威解释者。你这渺小的生命,你想问什么?

    老舍:为什么把好人当成坏人?把善良视为罪恶?把顺从当成反叛?把弱小看成狰狞?又为什么把歌颂说成是诅咒?把赞成认作是反对?把虔诚当做是虚伪?把颤抖看成是反抗?

    难道为了除掉那真正的敌人,就一定得把我这样的明明是朋友的人绕在里头,受这莫大的冤屈吗?难道我追随了那么多年,到今天就一钱不值,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负数了吗?我真的是愿意随着历史的脚步前进的呀,为什么非要把我放到脚跟里碾死?……

    [太空里来的三位认真倾听,不时穿插进他们的反应]

    黑脚印:历史威严地前进,扩展着地球的文明,但历史不断地留下黑色的脚印……

    这二十世纪刚刚过去一半,你们还没看清楚吗?我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黑脚印……

    [炮声,枪声]

    以民族利益的名义,开战!

    以革命的名义,枪毙!

    [黑衣袍里抖出许多的纳粹符号]

    以清洁种族的名义,消灭犹太人!

    [黑衣后升起蘑菇云]

    以胜利者的名义,爆炸原子弹!

    [镣铐声声]

    以纯洁社会的名义,建立古拉格群岛!

    [黑衣袍里飘落许多的红袖章]

    现在是以神圣而伟大的名义,扫荡一切牛鬼蛇神!

    [狂笑]

    在以后的岁月,你们还将经历更多的这一类事情!

    为了消灭敌人,不可避免会伤及另外一些生命存在!朋友?为了取胜,交朋友只是手段,而为了神圣而伟大的目的,牺牲些朋友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个体生命太渺小!宏伟目标价值无限!

    记住:如果你被历史的脚后跟碾死,成为黑脚印的一个组成部分,那是活该!

    这是铁的规律:事实沉默在时间里,历史的脚步没有感情,为了目的没必要挑剔手段,个体生命只是历史巨脚下的蚂蚁!

    老舍:啊!多么恐怖的回答!

    在这巨大的黑脚印面前,难道我们弱者只能任其踩过去,难道我们善良人只能被忽略不计?

    生命啊,悲苦!

    弱者啊,悲惨!

    善者啊,仰望苍天,苍天竟无言!

    抛心泣血问,却只有这黑脚印来如此回答!

    啊,还不如不问![晕倒在地]

    [黑脚印隐去。萨满神婆、骆驼祥子、月牙儿在老舍身边悲哀地舞蹈,为他招魂]

    第二幕

    北京·通往太平湖的小路上

    夕阳西下

    [骆驼祥子、月牙儿上]

    骆驼祥子:我们一定要让老舍先生能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

    月牙儿:是呀!我们要一起安慰他。我们要告诉他,黑脚印的那些话绝不是真理。

    骆驼祥子:是的。宇宙里,没有比弱小的个体生命更值得尊重的东西了。伟大的事业只有在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前提下才是真正的伟大。

    月牙儿:老舍先生所创造出的我们,为什么能升入太空成为永恒?不是因为我们伟大而虚妄,正是因为我们渺小而真实!

    骆驼祥子:他所创造的弱小而善良、平凡而朴实的小人物,还有许多许多。

    月牙儿:特别是在那个茶馆里面……

    骆驼祥子:要是我们能把他引到茶馆里,跟他创造的所有小人物欢聚一堂,他该多么高兴啊!

    月牙儿:那他一定会鼓起勇气活下去的!

    [萨满神婆上]

    萨满神婆:人世的悲哀令我几乎站立不住了……

    骆驼祥子:您不能休息,我们还要从您腰上摘下铃铛。您能指点我们该摘哪一只铃铛吗?

    月牙儿:他现在心里一定想跟我们见面。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您千万要让我们摘到有法力的铃铛。

    萨满神婆:哎呀呀,我的想法跟你们一样,但这腰上的铃铛我却不能预先看出它们究竟是有法力还是没法力。悲哀啊,宇宙中就总是这样——你甚至并不能对身上的事物做出准确的判断。来来来,你们谁来摘?

    [三位起舞。骆驼祥子、月牙儿都欲摘而罢、欲罢不能。这段舞蹈节奏比较快]

    [老舍上]

    老舍: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我眷顾?啊,想起了我的笔,和从笔下走出的那些人物……如果我能跟他们会合到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就是只跟他们再聚一次,然后就永远永远地结束,沉入黑暗、灰飞烟灭,我也心甘情愿!

    静下来,静下来,泣血的心啊,你要静下来……

    算一算,尽管人世上有那么多喊着打我的声音,至少,从我笔下诞生的那些脚色,包括那些我把他们当成有大毛病的人,甚至当成坏蛋的脚色,他们总不会抛弃我吧?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那个特殊的世界里,没有黑脚印,有的只是最朴素的道理,属于弱者的、善者的、小人物的、胆小者的、谨谨慎慎过平凡日子的、我们的、一认到底的理儿啊!

    啊,你们,你们在哪里?

    骆驼祥子:啊,他有跟我们会面的愿望!让我们快些摘下有法力的铃铛吧![但他犹豫起来]月牙儿,以你的智慧,去摘取吧!

    月牙儿:[搓着手]我的心在剧烈颤抖,我一定要摘下有法力的铃铛!

    [萨满神婆扭动腰肢,让月牙儿摘铃铛,两位都很紧张,生怕摘到没有法力的。构成一段慢节奏的双人舞。月牙儿终于摘下一个铃铛,放到地上]

    老舍:[踢到了铃铛]啊,我看见了什么?是我所想念的吗?[看见了,惊喜]呀,骆驼祥子!呀,月牙儿!可想煞我!

    骆驼祥子、月牙儿:老舍先生!父亲!母亲!杰出的创造者![三人拉手起舞]

    老舍:我流血的心不再那么疼痛,我身上鼓胀的伤痕不再那么刺烫,因为我你们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你们是不会死去的生命,跟你们在一起我就有了希望!啊,尽管天色已经迷茫,我心里却忽然亮堂,仿佛有盏长明灯在我心头燃亮!

    骆驼祥子:老舍先生,给您介绍一位新朋友!

    月牙儿:她对您存有无限的善意与关怀!

    老舍:谁?谁?在哪儿?除了你们二位我再看不到别的人呀!

    萨满神婆:[对骆驼祥子、月牙儿]这铃铛的法力只能让他看见他笔下所写出的人物,还有铃铛引出的角色,他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你们尽情欢聚吧![暂隐]

    骆驼祥子:[对老舍]您应该看到更多的,由您创造出来的,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月牙儿:让铃铛显示法力,把我们带到您创造的茶馆里吧!在那里我们会有一个盛大的聚会!

    老舍:啊,茶馆!有多少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它了!你们的话让我破裂的心跳得更加猛烈,啊,别担心,它是在高兴,每一次跳动都仿佛使它的伤口在迅速愈合……啊,我的血把阵阵甜蜜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身上的伤痕似乎也在迅速地平复……

    骆驼祥子、月牙儿:[俯身对铃铛]老舍先生想去茶馆,你快显灵吧!

    [舞台上出现一只像房屋那么大的中国茶壶,茶壶肚子上有扇双开门,门上写着“茶馆”字样]

    骆驼祥子、月牙儿:[欢呼]多么神奇!多么美妙!

    老舍:多么熟悉!多么亲切!

    啊,弱者可以用生命体验创造出比生命更坚实的东西,啊,善者能够让虚构的角色成为更加真实的生命!

    一瞬间,我忘记了昨天到今天的那些狰狞场景、痛苦遭遇……

    驻足张望,我激动得迈不开脚步,骆驼祥子,月牙儿,你们先我一步迈进那高高的门槛,且莫惊动好久不见的王掌柜……

    [茶馆门内传出奇怪的喧哗声]

    骆驼祥子:谁在里头打架?这是什么关口?打什么架呀?

    月牙儿:[对里面喊]别闹啦!你们瞧瞧谁来啦!

    [茶馆门被粗暴地踹开]

    骆驼祥子:让我先进去看看![进去,很快慌张地跑出来]了不得啦!

    月牙儿:[扶住老舍]怎么啦?怎么啦?

    骆驼祥子:里头给砸得稀巴烂,所有老舍先生写出来的人物都被批判斗争,凌辱得不像人的模样啦!

    [从茶馆大门冲出一只怪兽,狰狞地怪舞]

    骆驼祥子、月牙儿:[扶持、保护着老舍]您别怕,有我们啦!

    大字报:我的大名叫大字报!别光从字面上理解我!我可厉害啦!从语言暴力到文字暴力到肢体暴力到心灵暴力,我的强暴谁可阻挡?我能把芝麻变成西瓜甚至大象,能鸡蛋里挑出骨头,能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指鹿为马、强词夺理、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我能充分地调动仇恨!充分地调动嫉妒!充分地调动虐待的狂热与被虐的狂热!充分地调动人性中一切的邪恶而压抑人性中的所有善意与宽容!……哈哈哈……告诉你们吧,所有聚集在茶馆里那些角色,全都被打翻在地,踩在了脚下!你们……啊,认出来了,你们也不能逃过那样的命运!

    骆驼祥子:告诉你,你要动老舍先生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月牙儿:我们拼死也要保护老舍先生!

    大字报:老舍?他早被我猛咬过几口了!他的血好甜,肉好香啊!我的胃口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我还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老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去?怎么这样的恶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大字报:[扑向老舍]哈哈哈……

    骆驼祥子:[冲上前,以身体护卫老舍与月牙儿]你敢!

    大字报: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是你帮不帮我忙的问题!

    骆驼祥子:我帮你?你做梦呢?我不把你灭了绝不甘休!

    大字报:哈哈哈……你这样的角色我见得了!你可知道我的厉害?我往什么人胸口喷一口烟雾,那人就会迷住心窍,不管他原来是怎么个立场、态度、情感、心理,一定会马上变成我的工具,去帮助我斗争我指定的对象……最后,我便能轻轻松松地把那斗争对象连皮带骨咔嚓咔嚓嚼碎了吞下……[说着朝骆驼祥子胸口喷出一股烟雾]

    骆驼祥子:[先僵住,然后逐渐面目大变,最后转身逼近老舍,凶神恶煞地吼]老舍!你这个老混蛋!你为什么写下我来?我的阶级属性是劳动人民,你这样写我,是严重歪曲了劳动人民形象!你写的《骆驼祥子》是一株大毒草!你知罪吗?!

    老舍:[惊诧莫名]呀!我心上仿佛又被猛扎了一刀!

    月牙儿:[扶持着老舍]骆驼祥子,你怎么了?你犯什么糊涂呢?[上前欲与大字报拼命]都是你使的坏!你这丧尽天理天良的家伙![大字报朝她胸口喷出一股烟雾,她先僵住,然后也逐渐改变面貌,成为一副泼妇无赖的面目,转身逼近老舍]老舍!你这老流氓!你写下我是想干什么?社会上那么多优秀的革命妇女你不去写,写我这么个妓女什么用心?还拿我当主角!你纯粹是故意毒害读者、腐蚀青年!你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与骆驼祥子一起批斗老舍,逼老舍跪下]

    老舍:你们,你们……啊啊啊……我两眼又全漆黑,我的心灯彻底灭掉……

    大字报:哈哈哈……多么动人的景象!我就喜欢看这个:亲人斗亲人、朋友斗朋友、受恩的斗施恩的、被创造的斗创造者……斗呀,斗呀,再猛烈些!火烧!油炸!清蒸!……

    老舍:[震惊莫名,痛心疾首]啊,我最后的眷顾,终于轰毁!我的尊严与价值,被彻底践踏为零!甚至还绝对在零以下!这是怎样的世界!怎样的人生!

    一个生命,即使在最悲惨的情况下,也总不愿含冤陨灭……急流的旋涡里,哪怕一根细细的稻草,也仿佛救命的神梯……我连最后一根稻草,刚到手也便折断——还变成一根粗棒,狠命地把我往旋涡深处打击——

    天!如果你真的有眼,你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为什么闭得那么紧?

    我只求快快结束!

    弱者毅然结束生存,也许比强者就更强!

    善者果断了结尘缘,至少可以令恶魔因为失去了玩物而扫兴!

    我要找到了结自己的最恰当的地方……

    [大字报纵情狂笑,并翻滚狂舞]

    [萨满神婆上]

    萨满神婆:怎么回事?怎么会成了这样的局面?啊,快快把那铃铛捡起,挂回我的腰上!

    [萨满神婆挂回铃铛后,大字报跳进茶馆大门,大门关闭,同时巨大的茶壶消失。骆驼祥子与月牙儿先僵住,逐渐恢复到原来面貌,他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后悔不迭]

    骆驼祥子、月牙儿:天哪!我们做了什么事?[一起过去想扶起跪着的老舍]老舍先生!父亲!母亲!恩人!我们的创造者!您千万原谅我们!我们刚才被夺去了灵魂,迷失了本性……

    萨满神婆:铃铛已经回到我的腰上,他现在看不见你们,也听不见你们了!

    骆驼祥子、月牙儿:悲痛啊!

    这世界上居然有种东西可以迷惑人的善良本性!

    这人类居然会想出如此手段互相残害!

    我们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们的心也裂了,迸出殷红的血浆!

    谁能告诉我们,这样的人间悲剧何时结束?

    一旦结束,又如何能够避免重演?

    老舍:[缓缓起步]我去往那僻静的地方,那里湖水在粼粼闪光……

    士可杀不可辱!我必须结束这随时还会遭遇凌辱的局面!但我绝不接受黑脚印的逻辑,绝不向大字报那样的怪兽屈服!

    弱者的尊严高过九重天,善者的情怀通往永恒的境界,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但一定有容纳弱善谦卑生命的地方……

    [老舍踽踽向太平湖边走去]

    第三幕

    太空——北京·太平湖畔

    夜幕初垂

    [老舍之母在太空中出现:清朝满族妇女的旗袍装束、梳两把头]

    老舍之母:我是不朽的灵魂。不仅是因为我生下了一个杰出的作家,最主要的,是我一生善良。但今天我很不安。我腹中隐隐作痛。只有做过母亲的妇人才会有那样一种神秘的感觉。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是我的儿子老舍在大地上呼唤我。我的儿啊,难道那真是你的声音么?为什么仿佛非常凄惨?[俯看大地]那边是我生下老舍的地方——百花深处。那里曾经有过美丽的鲜花,温馨的小家,和普通人的细琐悲欢……这边是太平湖。它离百花深处不远。太平湖啊太平湖,为什么你周围的地面,总有那么多不太平的事情发生?

    [老舍上,缓慢地前行]

    老舍:士可杀不可辱。我不接受强权的逻辑。我不能任由大字报那样的怪兽凌辱折磨。但是我是一个善良的弱者,我只能从黑脚印与兽牙的威胁下逃亡。我逃向何方?如果离开这个世界,哪里是我的归宿?我不怕黑暗,不怕寂寞,不怕没有任何声音,不怕孤独地自处……但是我不能懵懵懂懂地灭绝!……啊,我想起来了,我曾走过的那条胡同,它叫百花深处,是母亲生下我的地方……在不知不觉中,我选择了最好的方向……那就是走向母亲!啊,眼前是哪里?我看见了什么?什么在我眼前粼粼闪光?是一片水,有片可以把我整个包裹起来的、温暖的、甜蜜的水啊!这水,这水,为什么那样熟悉?那是六十八年前,我曾被包裹在它当中……

    母亲啊,母亲,你的儿子在绝望中把你呼唤……

    母亲,在你黑暗的子宫里,我曾拼足力气积蓄光明……

    温暖的子宫羊水啊,你滋润着我的生命……

    生命的诞生、发育绝不是为了遭受凌辱亵渎。生命随尊严而临盆,尊严随生命而增长……

    为了神圣的生命尊严,母亲啊,您再一次孕育我吧!

    老舍之母:谁的脚步声?那样熟悉?谁的呼吸,那样亲切?我的腹部又在隐隐作痛……我仿佛又触摸到了一颗小小的、纯洁的心脏,在跳,在跳……

    [萨满神婆上]

    萨满神婆:啊,他们母子互相想念,却互相不能看见!骆驼祥子!月牙儿!你们还有一次摘铃铛的机会,你们快来促成他们的相见啊!

    [骆驼祥子、月牙儿上]

    骆驼祥子:我再不做摘铃铛的事!

    月牙儿:上一回的教训还不惨痛吗?本以为是桩喜事,结果多么可怕、多么悲惨!

    老舍之母:[仍在空中]啊,我有种感觉,我的儿,他来找我了!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他?他在哪儿?哪儿?

    老舍:啊,我有种感觉,我的母亲,她迎着我来了……母亲!母亲!您听见儿子的呼唤了吗?您在哪儿?哪儿?

    [老舍之母降到地面,就在老舍面前,但是他们两人就是谁也看不见谁。两人形成一段贴近而不接触的双人舞]

    萨满神婆:[对骆驼祥子、月牙儿]你们怎么还不来摘铃?你们就忍心看着他们母子两人这样咫尺天涯吗?

    月牙儿:我怕再跳出会喷毒气的怪兽,使那母亲也迷失了本性!

    骆驼祥子:呀,我再也不忍心袖手旁观——豁出去了,我来摘第三只铃铛!

    萨满神婆:这就对了!要相信,人类中最难攻破的,是母亲的爱子之心!母爱是所有爱的情感里最伟大最神圣的!

    [骆驼祥子摘下一只铃铛,月牙儿主动接过,弯腰放到老舍脚下。老舍之母与老舍仍在互相摸索,一时没有踢到那只铃铛。骆驼祥子拦腰举起月牙儿,月牙儿欠身再把铃铛搁到老舍脚尖前,老舍终于踢响了铃铛。骆驼祥子、月牙儿退到一侧跟萨满神婆站到一处,紧张地望着母子二人]

    老舍之母:哪里有铃铛在响?

    老舍:我又一次踢到了铃铛,可是这一回为什么我的愿望没有显现?

    [母子二人仍然不能互相看见、听到]

    萨满神婆:不幸啊!这回摘下的铃铛,是个没有法力的!

    骆驼祥子:[顿脚捶胸]我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摘下只没有法力的铃铛?

    月牙儿:[双手交叉抱肩,后悔不迭]我为什么不主动去摘?我一定能摘到具有法力的啊!

    萨满神婆:从人间到宇宙,无可奈何的事情总要频繁出现!

    老舍:母亲啊,我感觉到您了!

    母亲啊,我抚摩着自己,也就抚摩到了您……

    母亲啊,您在无言中告诉我,生命的尊严,犹如九重高天,什么利刃也不能将其真正彻底地戳破!

    老舍之母:我的儿啊,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出现?[悲哀地缓缓升起,回太空]我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究竟如何,但是,我要借这清风明月告诉他,我永远相信他是善良的,我随时准备迎接他,我们母子相聚时,一定是人间善良在向邪恶显示它的力量……[升高,隐去]

    老舍:[面对太平湖]啊,我明白了,这是母亲的子宫,这闪烁着粼光的是母腹中的羊水……啊,这是我可以去、应该去的地方——回到生命的初始状态,回到母腹,回到母亲那黑暗而温暖、寂静而安全的子宫里去……黑脚印巨人啊,你以为已经踩死我了吗?大字报怪兽啊,你以为已经把我的尊严与价值化为了零,甚至化为了负数吗?哈哈哈……我逃亡了!不是逃往了虚无,不是逃往了无法再生的地方,我逃往了最能蔑视你们的所在——那就是孕育新生命的地方!

    我将结束,我将再生!

    我要从沉重的绝望中孕育出新的、鲜活的希望!

    希望,希望,尊严伴你诞生、发育、临盆、生长、成熟!

    我去了,义无反顾!

    我来了,人间有灭不掉的百花深处、关不住斩不断的春光![张开双臂,投向湖中]

    骆驼祥子、月牙儿:老舍先生!老舍先生![互相埋怨]你怎么没赶过去拉住他?[各自怨艾]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天空忽然降下细雨]

    骆驼祥子、月牙儿:天哭了!让我们的心也流出滚热的眼泪吧!

    一个好人走了,他还会再回来;一时间世界黑沉沉,光亮的好日子还会再来!

    谁说必得是用黑脚印迈步子?只是我们再不能让那些恶魔扭曲了我们善良诚实的本性!

    天啊,你流泪,也就是睁开了睡眼,有一天你明亮的眼睛里再不让揉进沙粒,明媚的祥和之光,普照人间!

    萨满神婆:最悲惨的事也就是最壮丽的事。人间最黑暗的时刻里也就孕育着最灿烂的明天。老舍先生没有死。他从母腹中来,又回到母腹中去,等待着再一次诞生。个体生命,以及伴随着生命发展的尊严,是永远不会灭绝的!

    [萨满神婆带领骆驼祥子、月牙儿以庄严祈祷的舞姿下场]

    全剧终

    2001年8月24日

    完成于老舍先生辞世三十五周年忌日

    于北京东郊温榆斋

    《老舍之死》在《香港文学》刊发后,我给住在同楼下面的舒乙送去。他第二天没有跟我通电话也没有上楼来见我,而是递来一封亲笔信:

    心武兄:

    连夜拜读了大作,感动落泪。

    谢谢你!而且为你高兴,特向你祝贺,是一个成功的作品。

    非常有新意,完全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悲剧,构思奇巧。

    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挖掘,是个人道主义的张扬之作。

    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这种批判已经不多见了,表现了你的勇敢和思考的锐利,最主要的是这种批判意识的独立性和不衰性,极为难能可贵。

    通篇对老舍先生充满敬意、同情和惋惜,引出我许多痛苦的追忆和共鸣,夜间醒来,久不能眠……

    我说不出什么意见,只是觉得难演,是不是常规的舞台冲突、要求套不上,不知道一般的导演怎样去把握,好像朗诵更淋漓和痛快些。

    知道你有早睡习惯,不便电话打扰,特在上班前写此短函,表示我的欣赏和敬意。

    ……

    问晓歌好!

    舒乙上

    2002年1月11日

    我不知道是否能在某一天,我的这个歌剧剧本,能在舞台上呈现,哪怕演成话剧,或者仅是朗诵。

    2011年8月2日于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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