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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陶副官是个漂亮小伙子,高个儿,挺魁梧,白净脸儿,两眼有神。他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当初,他为人也还算厚道,但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些年,天性泯灭了,变得冷面冷心。他可以说是又硬又滑。他显得很规矩,讨人喜欢,但他到底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你永远捉摸不透。经过这么多年,他的天良早已丧尽,原先是个什么样子,连他自己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每次做交易,该得多少好处,要按实际情况来定。就拿唱大鼓的宝庆和他闺女那档子事来说,陶副官当初还真是想帮忙来着。不是吗,都是北方人,乡里乡亲的,总得拉上一把。不过,在见王太太以前,他并没有给宝庆和秀莲出过主意,教他们怎样避祸。秀莲顶撞完老太婆,陶副官忽然觉着自己成了方家的救命菩萨。他既然对他们有恩,那知恩感恩的老乡,就该表表感激之情。

    他常上南温泉,几乎天天要找个借口到镇上来一趟。开头,他往往打王家花园弄一束花,或一两篮子菜来给二奶奶。这么好的一个副官,不让人家喝上一两盅,做顿好的吃,就能给打发走了吗?他确实挺招人喜欢。他带来的东西,一文不用自己掏腰包,而方家老招待他,可真受不了。陶副官酒量惊人,宝庆从没见过这么豪饮的,喝起酒来,肚子象个无底洞。一喝醉,他的脸煞白,可还是很健谈。他从不惹事,不得罪人,偶尔吹嘘两句,也还不离谱儿。

    多年来,宝庆阅历过的人也不算少,可陶副官究竟属于哪种人,他说不上来。他并不喜欢他,可也不能说讨厌他。离远了,他觉得这人毫无可取之处;但副官一来,又觉得他也还不错。

    陶副官还是有些使他看不惯的地方。这人太滑,老想讨好,喝起别人的酒来没个够。

    二奶奶跟陶副官最投机。二奶奶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跟陶副官尤其合得来。她也喜欢孟良,不过那完全不一样。孟良受过教育,有文化,跟她不是一路人。他也玩牌,也有说有笑,不过陶副官一来,可就把孟良比下去了。副官的话要中听得多,因为他是北方人,跟她的口音一样,见解也很相近。他要是说个笑话,她一听就懂,马上就笑。这两个人成天价坐在一块儿逗乐,说些低级趣味的事。二奶奶打情骂俏很在行。跟男人调起情来,声调、眼神运用自如。她对副官并无兴趣,也可以说,压根儿就不想再找男人。不过跟他胡扯乱谈,可以解解闷。说到陶副官,他懂得该怎么对付二奶奶。要是她上了劲儿,他就赶快脱身,而仍跟她保持友好。跟王司令多年,他学会了这一招。王司令有好几个小老婆,有的也对年青漂亮的副官飞过眼儿。

    陶副官对二奶奶讲起他的身世。他是个奉公守法,胸有抱负的青年。他很想结婚,成个家,但至今找不到可心的人儿。这些本地的土佬儿,不成!说着,他摇了摇油光水滑的头。一个北方人,怎么能跟这种人家攀亲!说着,他瞟了瞟坐在窗边的大凤。大凤象只可怜的小麻雀,恨不能一下子飞掉。陶副官又缓缓地叹了口气,是呀,他还没找着个合适人家,能够结亲的。

    二奶奶心里动了一动。这位副官倒是个不错的女婿。她很乐意有这么个漂亮小伙儿在身边。她已经年老色衰了,有这么个小伙子守着,消愁解闷也好。

    陶副官决不放弃能捞到好处的任何机会。大凤算不得美人儿,可总是个大姑娘,结实健壮,玩上它几夜,还是可以的。她还能管管家,做个饭啦什么的。再说,这就能跟方家挂上钩,而对方家,是值得下点功夫的。方老头一定有钱,要不,他怎么能一下子孝敬王司令那么多?这个主意妙。娶了姑娘,玩她几天,再挤光那俩老的。

    有天晚上,他跟二奶奶郑重其事地商量了这件事。开头她拿腔作势,故意逗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陶副官单刀直入,提出了充足的理由:要是王司令再来找麻烦,可怎么好呢?你们要是把姑娘嫁给我副官,他王司令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要我陶某人辞掉王司令那儿的差事,还能不给您方家好好出把子力气?他站起来,伸屈了一下胳膊,让二奶奶看他结实的肌肉。“看我多有劲,要是我往你书场门口那么一站,还有谁敢来捣乱?我跟过王司令,这回让你爷儿们面上有光。他就不想要我这么个人?”

    当晚,二奶奶跟宝庆说,要把大凤嫁给副官。宝庆先是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这位油头滑脑的副官没有挑上秀莲,真是运气。不过拿大凤作牺牲,究竟是不是应该呢?陶副官一定不会很清白,可能结过婚。就是他真的结过婚吧,抗战时期,也无从查对。他倒也具备个好女婿的条件。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到晚泡在家里,白吃白喝,还不如干脆叫他娶了大凤去。

    宝庆整夜翻来覆去,琢磨着这件事。大凤也该成亲了。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喜不喜欢陶副官。她要是喜欢,那最好不过。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记得哪本书上说过,父母不能照应儿女一辈子。要是以为自己全成,就太痴心了。他刚跟大凤一提,大凤就红了脸。这就是说,她乐意。所以,他也就接受了。不过,他还是很不安,觉得对不起她。这孩子说来也怪,明明是亲骨肉,在家里却向来无足轻重。她的处境,一向比养女秀莲还不如。她性情孤僻,常惹娘生气。好吧,这就是她的命。既然陶副官开了口,就把她嫁给他。而他宝庆,也就尽了为父的心。喜事要办得象个样子,就小镇的现有条件,尽可能排场一点。得陪送份嫁妆,四季衣裳,还有他特意收藏着的几件首饰。不能让人家说长道短,好象嫁闺女还不如打发个暗门子。他有他的规矩。方家的姑娘出阁,得讲点排场。是艺人,但是得有派头。

    刚过完年,镇上两位头面人物就送来了陶副官的聘礼,是分别用红纸包着的两枚戒指,婚书上面写着副官的生辰八字。为了下定,宝庆在镇上最上等的饭馆广东酒家摆了几桌席,还请了唐家和小刘。借此让他们知道,等琴珠结婚的时候,他也会有所表示。

    秀莲几次想跟大凤谈谈这门亲事。定亲请客那天晚上,大凤穿了件绿绸旗袍,容光焕发。秀莲从没见过她这么漂亮。不过大凤整晚上一直古怪地保持着沉默,羞红的脸高高抬起,谁也不瞧。

    “你走了,我真闷的慌。”当晚,准备睡觉的时候,秀莲说。大凤没言语。秀莲跪下来,拉住大凤的手。“说点什么吧,姐姐,就跟我说这么一回话也好。”

    “我乐意走,”大凤阴沉沉地说。“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是,没人疼我。让我去碰碰运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挣钱吃饭,我不能跟着爸和你到处去跑。谁也不注意我,谁也不要我。我恨我自个儿不会挣钱养家,我不乐意成天跟你在一块。你漂亮,又会唱,人家都看你,乐意要你。可我呢,除了陶副官,谁也没有要过我。”她淡淡地一笑。“等过了门,我也跟别的女人一样,能叫男人心满意足。”

    秀莲觉得受了委屈。古怪的姐姐,竟说了这么一通话。这么多年,她秀莲可一直想对姐姐好,跟她交朋友。“你恨我吗?姐?”她有点寒心。

    大凤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的命还不如我呢。我总算正式结了婚,你连这个都不会有。所以嘛,我可怜你。”这真象一把利箭刺穿了秀莲的心。

    “你看琴珠,”大凤继续往下说,“爸干嘛要把她这么个人请到家里来吃喜酒。她跟小刘,跟好多别的男人睡过觉。她是个唱大鼓的,跟你一样。”

    秀莲两眼射出了凶光,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两道线。“好,原来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路货,”她焦躁地说,“你不恨我。你觉得我一钱不值,就象一堆脏土一样。”

    大凤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对你应该怎么看。”沉默了好一会,秀莲到底开了口。“姐,你就做做样子,假装疼疼我吧。谁也没疼过我。妈怎么待我,你是知道的,你总不能跟她一个样。你就说你疼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么想,光说说也好。总得给我点想头。没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睛里直转。“就是,我希望有人爱我。”

    “好吧,”大凤让了步,“我来爱你,真是个蠢东西。我是你顶好顶好的朋友。”

    秀莲擦了擦眼泪,马上又问:“你跟个生人结婚,不觉着害怕吗?你想他是不是会好好待你呢?”

    “我当然害怕啦,不过有什么法儿?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女人没有不命苦的。我们就跟牲口一样。你能挣钱,所以不同一点,可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靠卖唱挣钱,人家看不起你。我不会挣钱,所以要我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叫我结婚,就得结婚。没有别的办法。一个男人来娶我,得先在一张纸上画押,还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哈!哈!”秀莲想了一会儿。“那些女学生呢,她们跟咱们是不是一样呢?”

    “这我哪知道?”大凤心酸地顶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学生。”她哭起来了,眼泪花花地往下掉。

    秀莲也哭了。可怜的大凤!这么说,这么些年来,她也觉着寂寞,没人要。如今,她要出嫁了。这就是说,她,秀莲在家里的地位,会提高一点?他们也要她嫁个生人吗?谁说得上?她想起了妈的话:“卖艺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大凤还说,她将来比她还不如,连个正式的婚姻也捞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样,去当暗门子。不过,靠爸爸陪送,嫁个生人,又比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头上搁着一本书。她想读,可那些印着的字,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字象是说:“秀莲,你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当你是谁哪?是谁?你有什么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辈子过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来教课的时候,她还在冲着书本发楞。她笑着对孟良说:“我想问您点儿书本上没有的事儿。”

    “好呀,秀莲,问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里,玩着衣服里子里面的一颗花生。

    秀莲问:“孟先生,什么是爱?”

    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孟良那瘦削的脸显得挺认真。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着她。

    秀莲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没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这就是爱吗?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给个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觉,她给他做饭。那就算爱吗?男学生跟女学生,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在草地上躺着亲嘴。那就是爱?还有,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给琴珠一块钱,就可以跟她睡觉。那也算爱吗?”

    孟良大声喘了口气,好象打肚子里喷出了一口看不见的烟雾。“别着急呀,姑娘!我一口气哪儿答得上来这么一大串问题。答不上来的,所以,咱们先解决它一个。比如说,你姐姐的婚事。这说不上爱,这是一种封建势力。姑娘大了,凭父母之命,就得嫁人。她要是个革新派,按新办法办,就该自己挑丈夫。”

    “象琴珠那样?”

    他摇了摇头。“她那样不是挑丈夫,是出卖肉体。爱情不是做买卖,是终身大事。”

    秀莲想了一会儿,“孟老师,要是我跟个男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要是我自个儿打主意要嫁他,有错儿吗?”

    “按我的想法,没什么错儿。”

    “自个儿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来,过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

    “我也说不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样的问题,没个一定之规。”

    “好吧,那咱就先不说结婚的事儿。我问您,要是我有个男朋友,家*镉植辉蕹桑*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值得,就为他去斗争。”

    “我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这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自己应当知道。”孟良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的问题象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我看,还是学我们的功课更有用一点。”

    秀莲这天成绩很差。孟先生为什么不能解答她的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教给她呀。她对他的信仰有点动摇了:他就知道谈天说地,对她切身的问题却不放在心上。他认为她有权自己挑丈夫,她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张她违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竟随随便便提出这些个看法,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雾季一过,他们又回到南温泉。在重庆的这一阵,宝庆的生艺不见好,因为唐家班抢了他的生意,当然勉强维持也还可以。在重庆,常上戏园子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看打情骂俏的色情玩艺儿,对说唱并不感兴趣;另一种人讲究的是说唱和艺术的功底。后一种人是宝庆的熟座儿。宝庆对付着,总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过了夏天。

    他急着想把大凤的事办了。既然已经把她许给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桩心事。他这才意识到,照应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是一层负担。他有时觉着,他象是收藏着一件无价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纹就不值钱了。当爸爸的都操着这份儿心。姑娘一旦订了亲,就怕节外生枝,也怕她会碰上个流氓什么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温泉就办喜事。秀莲盼着办姐姐的喜事,比家里其余的人更起劲。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戏。她可以好好看看,一个姑娘嫁了人,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这样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福的可能。多么引动人的心,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渴望弄它个明白。

    大凤还是老样儿,整天愁眉不展,闷声不响。她埋头缝做嫁妆。秀莲注意到她有时独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为什么笑。可怜的大凤没命地想离开家,去自立,逃开这个由成天醉醺醺的妈妈管辖的邋遢地方。她想离家的心情太迫切了,连跟个陌生男人睡觉的恐惧,都一点儿吓不倒她。

    喜事一天天逼近了,窝囊废成天跟弟媳妇在一起划拳喝酒。他陪着二奶奶喝,觉着要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喝醉酒,未免太丢人,而他不愿意她丢人现眼。再说,大凤走了,他觉着悲哀。大凤从没给谁添过麻烦,从没额外花过家里一文钱。她总是安安稳稳,心甘情愿地操持家务。如今她要走了。

    二奶奶往常并不关心大凤,不过她醉中还记得,这是她亲生的闺女,要是陶副官待她不好,她会伤心的。这种母爱是酒泡过的,比新鲜的醇得多。

    秀莲想跟妈说,她盼着能在妈心里,也在家里,代替大凤的地位。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说这话,看来还不合时宜。她不能不想起,大凤要出嫁了,妈又哭又叹,可是当初她被逼着去给王司令当小老婆的时候,妈没滴过一滴泪。

    猛地,堂屋里一阵闹腾,秀莲走到门边去听。妈妈在扯着嗓子嚷,大伯大声打着呵欠。妈妈说的话,叫她本来就不愉快的心,一寒到底。只听妈妈在那儿嚷:“大凤这一走,我得好好过过。我去领个小男孩来,当亲生儿子把他养大。眼下是打仗的时候,孤儿多得很,不是吗?要领个好的,大眼睛的小杂种,要稍微大一点,不尿裤子的。”

    这么说,妈一辈子也不会疼她了,这是明摆着的。不管她是靠卖唱挣钱,还是靠跟男人睡觉挣钱,妈都不会有满意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没有亲娘。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嗯?她心酸,觉得精疲力尽,好象血已经冻成了冻儿,心也凝成了块。爸好,他的心眼好,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他没法又当爹又当娘。

    她觉出爸走到了跟前,于是转过身来。他显得苍老,疲倦,不过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说,“不要紧,秀莲。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把喜事办得比这还强十倍。办得顶顶排场。要信得过我。”

    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爸干吗要那么说?他以为她妒嫉啦?地才不妒嫉呢。她恨这个世道,恨世界上的一切。泪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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